加琅系列小说之六
择茔
□仓生荣
六月初六这天，太阳刚一出头，就把火辣辣的光气射撒到睡眼朦胧的赛盖村。
村子的对面有片林子，林子里，鸟儿们快活地飞来飞去，那叽叽喳喳的叫声，宛如乐师弹奏的七色音谱。
这片林子是东主和他的阿爸尖参在十年前栽种的。如今，杨、柳、松以及黑刺等各种杂树已长得郁郁葱葱，成为了赛盖村最美的景观。这几年，村里的人们每当到了今天这个日子，就不约而同地聚集在这里纳着凉儿，或饮酒、或对歌，享受着美好生活的乐趣。也每每这时，尖参老人观赏着亲手栽培起来的林子，心里有一种难抑的自豪。
可就在昨天，尖参老人匆匆离开了人世。
丧事上，东主发现父亲的堂弟——多布杰老人迟迟不见人影，就有点焦急地向前来帮忙的多布杰的儿媳打听老人的消息：“安措卓玛呀，阿科多布杰去寺院回来了没有，怎么还不见面，是不是病了？”
“谁知道他去哪儿了，我才不管呢！”安措卓玛说完这句冷冰冰的话就钻进伙房里去了。
东主第一次碰上堂弟媳妇安措卓玛这个态度，觉得有点奇怪，可也顾不上多想什么，就忙别的事去了，但几个在场的人却议论了起来：“这安措卓玛怎么了，平时挺贤惠孝顺的，今儿……”
“她和公公闹别扭好几天了。”
“为啥？”
“就为她家的那块地呗。”
“也是的，是谁也会这样。”
“……”
事情要从几天前说起。
几天前，多布杰眼看年近八旬的老哥的病日重一日，就和族里的人商量起了老哥的后事。
按照赛盖村的祖传规矩，每隔三代人，就要从一位辈高寿大的人开始选择新的坟茔，尖参老人正好轮上了这个殊荣。
于是，多布杰老人感到这选好坟茔的事不单单是为老哥负责，还关系到全家族子孙后代的大事。所以在慎重起见，经过和族人们商量，就去请夏琼寺德高望重的格旦喇嘛。
在尖参老人病后的第六天，多布杰带上格旦喇嘛、村干部和族人中的几个人去选择茔地。大家看了好几个地方后，最后才选中了多布杰家的一块承包地。也直到这时，大家这才发现这块承包地实在是块再好不过的坟茔地。站在承包地的中央朝前望去，一座雄伟的山脊直立对面，如一条飞天而降的巨龙，龙嘴之下有一股清泉扑面而来……而承包地后面错落有致的山势，将这块山地雕琢成了一只逼真的佛掌。
于是，选择坟茔的事就这样定下了。
晚上，多布杰把选择茔地的结果告诉了安措卓玛，安措卓玛一听就炸了：“阿爸，你答应了？”
“不答应咋办，再没有更合适的地方。”公公蔫着头说。“再说……”
“这可是我们家的‘宝贝’地呀！往后可——”
“头人说，等以后调整地时再补上。”
安措卓玛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。
这两天，多布杰老人的心情很烦恼，晚上几乎睡不着觉——这儿媳妇过门也有八、九年了，虽说男人常年在外打工，很少得到丈夫的体贴，但从没有一句怨言，平时里左一声阿爸右一声阿爸的，谁见了不夸赞，可这几天，为了那块茔地的事，她竟跟自己闹上了，整天板着脸不说，就连饭也不做，唉……
不过，话又说回来，为这块地，也真难为她了，是谁也会这样。刚分到地的那两年，虽说地处在三面山的包围之中，风吹不着，雹打不了，是块位置极好的弯子地，可因为是块牛耕犁都要跌跤子的旱坡地的缘故，就是不长庄稼。经过安措卓玛一天天、一月月、一年年地平整，终于把坡地整成了平地，又从山后引来了清泉水，才变成了现在的上好地。
谁让我是尖参的堂弟，家族现在的老大呢！自家的事虽大也是小事，家族的事虽小可是大事呀，再说这是格旦喇嘛率领族人亲自选定的，我不顾全大局行吗？
择茔地的事是背着尖参老人秘密进行的，为的是不要加重尖参老人的心理负担，希望他能一天天好转起来，可尖参老人的病却是越来越重了。
昨天上午，多布杰眼看着老哥已经不行了，才把择茔的事告诉给了他。
尖参听到把坟茔选到了兄弟家上好的承包地里，动了动颤抖的手说：“这样的地，我不能——”
“这您就不要多考虑了，我们已经定了。”多布杰急忙打住了话头恭敬地劝慰。
“不！活人、还要、吃饭。去念个经，我、埋哪、都行。”尖参老人的声音很微弱，可每个字都很清晰。
“经要念，但那茔地既然选好了，您还是要去占的。”
尖参老人不知是同意了这个选择还是没有了说话的力气，再也没说什么。
这样，下午，多布杰就到夏琼寺为老哥念经去了。
东主看到安措卓玛的态度很是反常，感到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原因，通过打听，这才知道了公媳俩为那块茔地闹矛盾的事。
东主仔细一捉摸，感到这事儿实在太严重了，直接关系到多布杰一家人今后的生活。而且，地是安措卓玛用一双细嫩的小手没白天没黑夜地务劳出来的，她不愿意，今后生活造成困难不说，家庭矛盾进一步激化，问题可就大了。
东主越想越不对劲，虽说茔地是属于全家族的，但首先入葬的是自己的父亲，这事只有自己出面才有可能挽回，于是他把丧事上的事托给他人后，骑上摩托，借着去请多布杰老人的名义上山去夏琼寺了。
东主一边沿着山道朝夏琼寺走着，一边想着如何解决叔父多布杰家茔地的办法。
想来想去，东主最后还是想到了格旦喇嘛。解铃还需系铃人，要办好这事非格旦喇嘛不可。想到这里，东主就骑上摩托急急朝夏琼寺奔去。
也就在这时，东主远远看见一个骑着毛驴的人从另一条小路上下山去了，知道那人一定是多布杰老人。
尖参老人的丧事已经进入了第二天，按习惯，明天就要发送尖参老人了。
伙房里，安措卓玛和一位堂嫂正在忙着为丧客们烧茶。
“嫂子，你说这择茔地的事到底灵不灵？”
“怎么不灵，要不灵，祖祖辈辈能传授下来？”嫂子回答得十分干脆。
“那你说，我们这个家族是一个祖坟茔地，可人们的命运为啥不一样。有的富，有的穷，有的有儿无女，有的有女无儿，有的多子多女，有的无儿无女，有的寿长，有的寿短呢？”
嫂子睁大眼睛，好象看一个陌生人，结结巴巴地：“别……别管这些，老先人老佛爷留下的规矩还是相信得好。”
格旦喇嘛还没起床，东主已经来到面前。
格旦喇嘛看了看东主的神色，估摸着说：“老人已经升天了？”
“是呀，格旦喇嘛，您真神。”
“经已经念过了，没见着多布杰老人吗？”
“没，不！我还有件很重要的事想和您商量。”
……
多布杰回到村里已经中午了，由于明天就是亡人入葬的日子，所以多布杰老人就急着和别人商量起了挖墓坑的事。
安措卓玛听说就要去挖她家的承包地，心里好难受。她把伙房的事托给嫂子，走到灵堂哭起“灵”来。
可这已经于事无补了。
多布杰老人虽说听出了儿媳妇那哭声的含意，但也没办法，就带上几个壮小伙挖墓坑去了。
到了承包地里，多布杰心情复杂地望了望远处的“龙山”，便指定了一个具体地点让小伙们开挖。就要动锨时，却见从远处村里的方向风风火火地驰来了一辆摩托，摩托后面的人用白色哈达向他们示意着什么。等来到近处，原来是东主和格旦喇嘛。
“先不要动土，有个大事要告诉你们，说完再看你们的意思。”格旦喇嘛跳下摩托，显出紧张神秘的样子。
“格旦喇嘛，有啥事您就慢说吧。”多布杰赶忙用期待诚恳的目光看着格旦喇嘛。
“这茔地说好也太好了。我昨晚做了个梦，开始见这里是个蓝生生的天，天上星星密密麻麻，过了一会儿，出现了一个金光四射的东西，这东西一出现，周围的星星一颗也看不见了，很快，整个天空又变成了一个黑乎乎的混沌世界。”格旦喇嘛拂了拂袖襟，接着说：“开始我也没有想那么多，刚才吃过午饭根据经书一破译，这地方若择茔地，十几年后家族中肯定要出一个大得了不得的人物，可这人物一出现，整个家族就断了脉气，就这事。”
大家一个个都傻了眼，你望他，他看你，最后把目光一齐盯向了东主。
东主又一次看了看整个山势，显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样子：“唉，我早就思谋着，这样的好山势以前为啥就没做过茔地呢，或许有什么说头的，果然是这样，这也怪我们庄稼人没这个福份呀。”
“东主，我要回去了，这事还是由你们家族中的人来做主吧，我只是认为这事重要才来说这番话的。”格旦喇嘛说完一刻也不想停留。
于是，东主又骑着摩托急急地送走了格旦喇嘛。
多布杰老人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，一时没了办法。最后，只好又带小伙子们回村了。
天气越来越热，人们也没有为亡人解暑的一点办法，只两天时间，坐材里的尸体开始发出了腐臭味，几只苍蝇在灵堂里飞来飞去。
知道选定的茔地里不能葬人，家族里的人都乱套了。
东主心里明白：赛盖村的土地本来就十分有限，自政策开放搞活后，就连一些陡坡地也被开垦利用了，哪里还有可供三辈人就葬的茔地呢。
东主让族人们商量一下亡人的落葬之事到底怎么办，自己不知跑哪儿去了，不见了人影。
天黑尽的时候，东主累累地回来了。
族人们想了半天，也没有想出如何落葬尖参老人的办法，现在东主回来了，就一齐把目光射向了东主。那意思好像说：你是亡人的儿子，现在由你说了算。
东主看了看大家说：“下午，我去了趟县火葬场，联系火化的事。如果大家没什么意见的话，亡人就火葬吧，这年头，土地实在太缺啊……”
族人们呆了，表现出各种复杂的神情。
发表于年《民族作家》
作者简介
仓生荣又名拉毛尖措，男，藏族，青海省平安县古城乡沙卡村人。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。发表作品近百万字，作品散见于《西藏文学》《民族作家》《青海湖》《青海日报》等报刊杂志，两次荣获最高人民检察院颁发的金鼎文学奖。在年在《海南文学》杂志“海南名家”专栏推出了本人的创作简历、重点作品、创作谈以及评论文章。著有文学作品集《缤纷高地》。长篇小说《加琅》。系青海省作协会员、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。年7月参加中国少数民族作家代表团出访俄罗斯进行文化交流活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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