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死之事大吗?关于生死,很多人似乎是不愿意随便谈起的——不吉利。可是,“未知生,焉知死”,在我们那荒山野岭农村乡下,生死从来都是稀疏平常的事。
在老家,我亲见了五个人的离去。
最早的一个也是最小的一个,是邻居孙家的小红子,十来岁。据说他是打摆子,半夜三更自己一个人找药吃,可能吃下了过量的安眠药,从此就永远安眠了。逝去前我还经常带着他们玩打仗。老家有许多关于死人**的说法,搞得人心惶惶的。那一夜,我极为害怕。
其后,是邻村的一个张家老太太。她是与儿媳妇吵架而投水自尽的。这种情形那时在老家极为常见,婆媳不和,总是以死相向,不是婆婆投水服*,就是儿媳悬梁上吊。
于是娘婆二家便要大闹一场,有停尸不葬的,有送尸上门的。死因其实也就是小利益之争、或小礼仪没有到位。生命是如此轻率,如此脆弱。而死后便有水*、吊死*之传说,甚是恐惧。不过,服农药*死的,倒还没听说有什么*。
只是张老太死心已决,先用绳子捆好自己口舌头部,再义无反顾地投水,让生命本能的呼救都成为零。她死后长舌外吐,甚为可怕。
我还亲见了爷爷、奶奶之死。在其它文章里有详写过。
老人去世,虽亲者痛,但悲哀之色并不那么深沉,因为有“老丧白事也是喜”之说,必得做个热热闹闹的道场法事,锣鼓喧天,鞭炮齐鸣,大家似乎都在庆贺老人“脱身”。孝子贤孙杀猪宰羊置办酒席,凡来喝酒者,每人一根白孝布,或系于头顶,有长的垂至后膝弯下;或潇洒系于腰间。也还有一些亲人要带着白帽子。
虽然老人的法事,欢乐大于悲痛,但哭丧却是必不可少的环节。锣鼓唢呐齐鸣,道人的唱诺声抑扬顿挫,稍有停歇,女儿、媳妇之类的后辈便在棺材旁唱歌似地哭一会儿。
特别是从外来奔丧的,快到的时候就会放声大哭起来。一般女儿是哭得真情实意,伤心欲绝,“我的娘哟,我的亲娘哟,以前我进门的时候我还有娘来叫,现在你走了,我就没得娘了……我的娘哟,我的亲娘哟,你在世的时候,我也没有好好挂念你,你走了,我想孝顺你都找不到地方了……”会惹得一群小孩子从各个角落叽叽喳喳地跑出来看热闹。
照例有上去劝的,把哭的人拉开,说几句无关痛痒的劝慰的话:“行啦行啦,哭一会就行了。别哭了,哭坏了身子。”“他百年归逝,是给后人积福去了。”“他活到现在,儿孙满堂,也不想再要什么了。”“别哭了,还有好多事要做呢,活着的人还是要生活的。”
大体意思是他心满意足地告别喧嚣凡尘,到天堂享清福去了,并不是一件坏事,是早死早“脱身”或“托生”。如果没有人劝,哭的人自然觉得没意思,抹几把泪也就忙着端茶倒水招呼客人去了。
村里也有会哭的——哭丧的高手,村里死了人,十有八九能看到她趴在棺材边哭得很悲痛。陈二婶就是一个。前两年她儿子死于车祸,所以,每逢有道场,她越发哭得悲哀。哭刚死之人,也一并哭自己的儿子。“大姑啊,你高高兴兴去了那边,我却在人世受苦啊,我儿子没了,活着只剩下痛苦啊……”
她喜欢坐在地上,用头抵着棺材,像一团稀泥。几个人把她扶起来,她又拼死拼活地瘫软下去,戴着长得几乎拖地的白孝布靠在棺材边悲痛欲绝。别人越是劝她,她越哭得撕心裂肺,哭着、哭着变成哭自己的儿子了:“我的儿啊,你双手一摊就不管你娘了,以后的路我该怎么走啊……”
说来还有笑话。也有人见哭就哭的。远远的听到有人死了、都在声嘶力竭地嚎哭,就有人顺着哭声哭过来了,哭着哭着问谁死了,一听不相干,收住哭声,眼泪一擦,转身就走了——哭错了。
现代人浮躁,表现在各个方面。在北京,我还遇到两家哭丧,结合起现代文明来,别有一番意趣。他们扎起一个特大的帆布帐篷,放几个特大功效的扩音设备,放一组循环的邓丽君“靡靡之音”、迟志强《狱中泪》旋律,再花钱请两个民间职业哭手,效果就出来了。
“亲爱的母亲啊——您就这么快走了——您走后,我想您——我到哪里找您啊——”,还有诸如“敬爱的老父亲啊——我想好好孝敬您啊——可是您不给机会这么快就走啦——让我今后该怎么过啊——”。如泣如诉,歌哭中倾吐让人听得见的哀情。
再回到老家哭场。此时,堂屋里会挤满了人,法事做不下去了,道人也乐得歇一歇,抽口烟,说会子话,只剩下锣鼓钟磬单调地响着,伴着张二婶哭丧。
后来,敲锣的也累了,都停下来休息去了,张二婶还意犹未尽地哭一会儿。也有些女人想到自己伤心事,丈夫打婆婆骂啦,儿子媳妇甩脸子啦,等等,也在旁边陪着哭,但哭不出句子来,只是抽泣着流着泪,用手背不停地擦。一会儿,眼睛红肿肿的,手背上全是泪水。
在哭丧之声此起彼伏的时候,总管似的丧事知客正带着孝子邻里乡亲四处求人举重。所谓举重,就是抬棺,把棺材从家里抬到坟场墓地下葬。举重得八个人,都要年轻力壮的。找到差不多符合条件的,主事会先沟通有没有时间愿不愿意,等到对方同意了,孝子便会跪下叩头致谢,这叫求举重。
看贾平凹小说《秦腔》里就有抬棺,抱怨说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,农村找不齐抬棺的。皖西现在也是如此。有个湖南朋友多年在外,和老家人都没有交往了,但他们逢年过节还要回去联系邻里感情,这是他们以备后事,为了年迈的父母去世时将有人抬棺。“死了都没人抬!”那骂人是非常恶*的。
举重的八人找齐了,便会做一席好饭菜,让他们吃饱有力气。这一席好饭菜也叫八大碗。八大碗其实是一桌饭菜的统称,因共有八大碗热菜而得名。八大碗是皖西当地最富特色的习俗之一,是当地红白喜事招待贵客饮食的最高规格!
法事道人还是风水先生,他带着罗盘,到处找好的坟地,选一块福荫子孙的宝地安葬亡人,才能家发人旺。但现在坟茔过多,墓地已非常拥挤,能找出一块空地安放棺材已算不错了。
在去往墓地的路上,不断地扔些纸钱,时时放一挂小鞭,抬棺人的加油声、送葬人的哭泣声和朋友间的交谈声,洒满了溪谷和田野。生命的路途其实很短,只是从家里走到坟场的距离。
按照我们老家的轮回说来讲,死,不过是生的一个过渡。一个人活得很老了,牙齿大多掉了,吃什么东西都没有太多滋味,头顶早已光了、周围或有几根白发,也没有年轻时的力气了,病痛满身,越往下活,身体越走下坡路,活着就越受罪,这时候就想到死。
莫言的《生死疲劳》也写了生死轮回、托生再世。“早死早脱身”或者是“早死早托生”。死之后,受人供奉,做一些年的*,然后投胎做人,又是一个光鲜的生命。死亡就像洗澡,把时光累积的人世尘埃洗去,出浴后又光鲜亮丽了。
长生不老是很多中国古代皇帝的追求,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炼丹术士。但长生的前提是不老,如果老了却永远不能死去,却是很痛苦的事。
西比尔受阿波罗的恩赐得享永生不死,但她却忘记了要求青春常在,及至年老色衰,躯体萎缩,威望也随之下降,这时候,最让她痛苦的是求死不得。
所以在古罗马的传奇小说《萨蒂利孔》里才会写道:“有一次我亲眼看见西比尔被关在一只笼子里悬挂在库米城,当孩子们问她,‘西比尔,你想要什么?’她回答道,‘我想死。’”
脱口秀方清平也有一个段子,讲老了求死不得,也是很痛苦的一件事。
在传说中,越活越年轻的只有妖精,修炼的年月越长,道法越高,妖精便也越年轻漂亮。只可惜,人类再怎么修炼,也成不了妖,成妖只是人类自不量力的一种徒劳的努力。
所以,一个女人老了,却硬要把自己往年轻姑娘的年龄上去打扮,刻薄的人便会骂她“老妖精”。当她把起了皱纹的脸,扑上城墙厚的粉底,再抹上羞答答的腮红,不再红润的嘴唇涂上红艳艳的口红,确乎也没有年轻几岁,只是更显出年老色衰的苍凉。
其实,有了衰老做引子,死亡也没有那么可怕。
老家人也不避讳谈论死亡的那些事。从我记事起,外祖母的棺材就停在一间空房里,漆得亮堂堂的,光可鉴人。
我在老家见到死去的五个人之一小舅突然去世,有人提出把祖母的棺材先用了。后来很多人没有同意,就又给小舅买了一口棺材。
其实,小舅的身体一直非常健壮,从来没看过医生,也就没打过针吃过药,有一天突然说肚子痛,送医院打开腹部又给缝上了,胃癌晚期没法手术了,一个多月后也就逝去了。这也许说的就是“没病的人一病至死”。
没过两年,家里又给外祖母的棺材漆了一遍——我已不知这是漆第几遍了。在我们老家有种说法,棺材是能够给老人添福添寿的。
我想,一个人如果每天都能瞥见自己可能的死亡,知道死之将至,故而把一切都看得散淡、洒脱,从而心无挂碍,说不定真的能多活几年。这是真正的向死而生,所以,当死到临头的时候,也就没有那么恐惧了,就像投入一种新的生活,有些惶恐,也掺杂着些许的好奇与喜悦。
外祖母虽然一直身体健康,但她的寿衣和寿鞋早就开始缝制了。外祖母平时很少买衣服,有时硬要给她买一件,她总是说:“千万别买,都快死的人了,衣服到死都穿不烂,可惜了。”如果悄悄给她买回来,她还是有些高兴,只是大多不肯穿:“我都是快死的人了,还糟蹋这么好的东西做什么,作寿衣吧。”
外祖母似乎每天都觉得自己行将死去,甚至还满怀向往——这都是身体好的时候;而当她生病、身体不好的时候,她又有些怕死,对人世多么依依不舍。
在夏天天气好的时候,她就拿自己的寿衣和寿鞋出来晒一晒,以免日久生虫。早早地,她死后的全套东西都已经置办齐全:有小脚单鞋棉鞋几双、几件贴身穿的青布单衣、几件盘扣的蓝布外衣、几条裤子、棉衣棉裤,还有大红的盖尸被……总之,能使棺材满满当当。
外祖母怕冷,所以她吩咐过,如果棺材有空隙,就把她生前的衣服塞些进去填满,这都是她生前十几年前安排妥当的。
她憧憬死亡,也许就像憧憬出嫁一样,她又可以当回主角。鞭炮是为她放的,锣鼓是为她敲的,还会有好些女人为她歌哭,就像她自己当年哭嫁一样,还有那么多的亲戚和邻里都会来聚,喝三天热闹的丧酒,仿佛是为了庆贺她走完人世,迈进婆家。一切都那么地喜庆。
不过,现在禁止土葬,都要求火葬。曾因为有要求火葬的最后期限,安徽安庆很多老人提前寻死,以求土葬。因为土葬是中华民族的传统,入土为安,就是直接土葬。火葬要求更严格后,有的趁着夜里偷偷土葬的,也会给扒出来,真是丧尽天良。没办法,只能烧了后埋灰,也是一座坟墓。
早些时候,在皖西老家,人死之后还要停棺待葬,就是先把棺材放在屋后田头或山坡丘陵地面上,上面用茅草瓦当盖上、四周用土坯砖块围起,一般放个三年,再择日土葬。这叫秋棺。
不似城里,前一天刚刚去世,第二天就到火葬场用电炉火化,变成了骨灰,又直接入住了公墓。这是现代文明的进程。用一句话说就是:头一天还住在阳宅是个活的生命体,第二天就入住到了阴宅成了**。受条件限制吧,而变得如此简单、冷血、粗暴,对死去的生命很不够尊重!
关于为何停棺待葬,各地还有很多说法。有说富者为了选择吉日、吉地;或因儿子外出未归——要知道古时交通不便,送信及返回要得好几个月时间;还有说贫者则因家穷埋葬不起、或儿子幼小不能办事。
还有“凶死”之说。侗族就有死者生前患有不吉病状(如麻疯等)或属非正常死亡的遗体,不能直接土葬。入棺后,抬到外面放在指定地方,遮盖围好,待来年或秋后择“吉日良辰”,再埋入土。这和安徽寿县一带之说倒也相近。看来,秋葬、秋棺之说比较普遍。
我倒认为,这是感情的牵连而不愿立即割舍。生死两茫茫,昨天还是活生生的亲人,今天故去就这样入土不见,总是让人接受不了。古时是“丁忧三年”尽孝道,许多名人大臣如曾国藩等,都辞官还乡示哀思。秋棺,让人总感到逝去的亲人没有走远,总感觉他还在地面上。
老家人信佛的不多,但都相信*神存在和生死轮回。彻底的无和空,总是让人害怕的,但由生入死并非由有入无,而是由一种形态转到另一种形态,无所谓好坏,于是便有了轮回说,淡化死之恐惧。
生不足喜,死不足哀,如此而已。生命就像满山坡的野草,自生自灭。也许,本来就无所谓生死,如庄子所言:“非徒无生也,而本无形。非徒无形也,而本无气。杂乎芒笏之间,变而有气;气变而有形,形变而有生;今又变而之死;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。”
如此说,你还怕死吗?(此文收集出书时却被审稿员给删了,说是谈生死不好。呵呵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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