国外治疗白癜风 http://m.39.net/pf/a_4323409.html题图:杨越楔子:慕元章“你真的姓慕吗?”“真的。”“那就睡吧。放心,咱俩不是兄妹。”“为什么?”“我其实不姓慕。我爷爷是个孤儿,被慕家收养了。”一、时间:出租屋两间卧室,铺的都是蓝白方格床单。在蛤城十五所大学的每间宿舍里,蓝白色床单相当于寂寞的同义词。慕元章毕业前把两张床单烧了一张—蛤城医学院有一块冬青围起来的草地,焦黑,隔两三个月会焚烧一些腐肉、碎骨,助教刘大眼总是用一个孩子气的猫形喷壶淋洒汽油。趁着火焰刚起来,慕元章把旧床单扔了进去。说来奇怪,慕元章自以为公平地对待每张床单,但确实是有一张比另一张要崭新一些。旧床单富含荷尔蒙和体脂,那天的烟浓而且动感,像有个神祇在抽烟。慕海霞则把蓝白床单从蛤城师范宿舍带到了出租屋。她的这张床单磨损很轻,靠床边一侧的蓝色略显模糊,像是一线蓝色被皴进了白色里。蛤城师范给每张床单配发了一张两尺见方的雪白方巾,比毛巾小,比餐巾大,学校要求用这个玩意儿遮住床铺中段,这一啰嗦的建议看不出任何合理性,很快它得到了男女生共同的爱称:“屁垫”。这张四岁的方巾在慕海霞这里仍然边角挺括,每晚都被细心叠好放进衣柜,在潜意识里,这张方巾代表了校规的延续。虽然离开大学,这张屁垫—作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女生宿舍的一部分,约束着两个曾经在上面折腾的男人。如果不是做爱,慕元章总是尽可能减少身体与蓝白方格床单的接触面积:他宁可侧卧,把腿搭在慕海霞腰间,这让慕海霞很不习惯。她接受性,但一直不习惯睡眠状态下的肉体接触,不明白在睡眠状态下的男友为什么总是表现出幼儿式的需求:要触摸,要拥抱。而在蓝白方格的另一边,慕元章渐渐意识到,这张床单自带褒贬功能,确切来说,他的每次辗转,都会有孙英锋的先例做比较。慕元章跟孙英锋原本住隔壁宿舍,熟归熟,交情不深。毕业前,打算考研的两个人租了金口一路的这套二居室—这个光影参差、墙皮斑驳的一楼民居,户型很古怪,进门左手边厕所右手边厨房,上两级台阶后进入慕元章的卧室,慕元章床尾正对着孙英锋的卧室门。是的,这个房子没有客厅,餐桌只能放在慕元章的房间里—好在慕元章也没有任何谈得上隐私的东西。他的一堆小说堆在床头,两箱子衣服放在床底,加上一箱苹果醋饮料,跟一个韩国留学生的二手电饭煲挤成一团。在书桌上,还有一个弧线造型的小音箱:毕业时上铺赖掉了欠慕元章的五百元钱,他只好拿走这个玩意儿抵债。晚上当孙英锋跟慕海霞做爱时,慕元章会把音量旋转到6的位置,听一整张的张信哲。孙英锋代表了一种天生不费力就能赢得好感的人,他总是用力所能及最好的布料包裹利落的体型,是丈母娘第一眼就会包在手绢里揣回家的那种干净孩子。他瘦高,干净,梁朝伟式的脸型被一双明亮的眼睛给拯救了,他看人的时候不是用眼睛,而是用五官所有的表情肌来看你,所以很多人被孙英锋的第一面吸引,揣摩不够他脸上那种同时带着诚恳又带着逼问的意图。而慕海霞的脸庞基本上是一个有五官的扁桃,圆润的脸型偏偏有细窄的眼睛,很淡的雀斑过了二十岁还没散,略苍白的皮肤衬得眼角有点吊起来,加上一点点的胶东口音,是一款看起来耐看、实际上很居家的女人,各种情感教程里典型的受害者。她跟孙英锋的宠物似的,在七月从蛤城师范搬了过来。慕元章谈过恋爱,没试过同居。他几乎看不懂,孙英锋和慕海霞之间的相处到底是什么方式—不是他熟悉的父母式,也不是热衷于体液交换的热恋式。他们在周末一起行动,往往是去某一条风景绝佳的小街,或者是晚报美食周刊介绍的文艺范小馆子。慕元章对于跟情侣共处的模式并不陌生;在医学院的时候,隔壁的王老五把女朋友藏在宿舍里。医学院宿舍结构很老式,每个铺位的小书架嵌入墙壁里,隔着书架薄板,相邻宿舍鸡犬相闻。深夜,当王老五做爱的时候—隔壁会有人发来短信通风报信,慕元章宿舍里上铺三个人悄悄爬过来,背靠背挤在一起,侧耳倾听。慕元章离得最近,他听见了空气震动的声音,像是在震动某种金属叉子,或者说是一根金线般的头发在空气中震动。他听见晾衣绳晃动的声音,水泥台阶爆裂的声音,他听见了指甲挠动木质书架,很清脆,但没有人声。没有人交流“你听到了什么”,三个沉默的人各自得到了启迪,脖颈拧成独特的角度,像是在空气中忍受莫名的酷刑。慕元章想,只不过以前跟王老五隔着书架,现在跟孙英锋隔着一道门而已。出租屋有个珍贵的院子,院子又窄又直,像是垂直于房子的一根尺子,搭一根晾衣绳,院子就不剩什么了。太阳好的时候,慕元章在院子里晒个性;灰浆水泥的地面积蓄热力,可惜脚面没有臀部那么大的接触面积,阳光被粗粝的灰浆过滤后去掉了热辣,也一并失去了弹性,变得温暖和煦。金口一路离医学院很近,孙英锋每天都回自习楼复习考研课程,顺便三餐都在餐厅解决,而慕元章喜欢在院子里读《内科学》。他的椅子背对太阳,早上十点,太阳钉在他的头顶穴位上,日光的脚尖划一圈,梧桐树影爬上二楼老妓女的阳台,又慢慢滑下去,这一天就过去了。这种安闲往往被爱洗衣服的慕海霞打断;加上孙英锋的,慕海霞有四张蓝白格子床单,轮流占据晾衣绳。清风吹拂,半湿的床单轻轻拍打慕元章的椅背,他很纳闷:“你用的什么洗衣粉?香气里透着一股焦干的辣味?”民国时期,金口一路是蛤城的销金窝,五大妓院都集中在这里,还有一家后来很有名的荒岛书店。解放后妓女改造,老妓女走得差不多了,她们变得越来越老、越来越轻,顺着世道人心就没影了。不多几个妓女滞留在这条街上,慕元章怀疑,这栋户型别扭的老楼,就是幸存至今的老妓院:两层矮楼,残留了四十多个大小规整的小房间。这条盲肠般狭窄的院子,很可能是当年恩客们停车暂驻的车马过道。七十年前,青春活泼的女郎们从二楼扔下巧克力糖和无花果干,打在登徒子们的身上。楼上的老妓女该有八十多岁了,她不仅没有巧克力,一整个夏天连阳台都不露面。出于好奇心,慕元章跑到二楼,借口楼下渗水看了看老妓女的生活:她的房间像一个八十年代的公厕,推开门,床柜桌一览无余,墙壁贴了半人高的瓷砖,房间没有隔断,老妓跟一个老姘头生活在一起,两个人并肩坐在一张老式杌凳上,一言不发,看着夕阳从窗户上滑下去。靠东墙根有个水龙头,一滴滴往深黑色大水缸里滴水。水缸满了,慕元章踢了一脚缸沿,嘟囔了两句:怪不得往下渗水,这底下正好是我书桌,没本囫囵书了都。老头脸色跟泥浆一般,也不应声,拖过一个韦达罗小桶,一手扶着缸沿,一手缓缓舀出缸里的清水。要是这老头有第三只手,肯定会拿来护腰。老妓脸色跟槐树枝子似的,脸上只有眼珠子能动,她老得很用心,五官像是纸壳核桃般饱满又脆弱。她一口地道的荣成土话,声音从鼻腔里走—慕元章下铺是地道的荣成人,据他说荣成话跟日语发音是一模一样的。鼻腔里冒出来的声音很干脆地让他滚出去。她瘦小饱满的身子胀满了整个屋子,她举着一根类似魔杖式的擀面杖,慕元章被这股子气势而不是那根木棍逼出了门。慕元章想:“我可能小看了这个城市”。慕元章看不起蛤城,觉得这个城市过分善良,也过分保守,人们最饥饿的记忆,不过是年靠挖蛤蜊果腹的日子。慕元章来自果都南里,山区县的孩子,带着挥之不去的饥饿感。他每个季度要走一圈蛤城的饭店,从十八九个酒店经理手里回笼近三个月的苹果醋货款。爸爸慕振强代理了果都最畅销的苹果醋品牌,可惜,这款醋在蛤城发展困难,客户寥寥,远不如济南、潍坊的销量。“蛤城人只是外表光鲜,兜里没钱。我们最好的苹果发印尼,次品发广东,最差的才发蛤城,蛤城人也喝不起最好的苹果醋,就知道喝啤酒、长结石、痛风。”慕振强总结说,“在这儿有什么前途?”关于苹果醋,果都人的喝法是让糖棕色的液体在上下槽牙间形成激流,从后向前荡涤整个舌面,最大程度激发苹果醋的酸和气泡感,然后徐徐吞下,感受它在嗓子里的放纵酸楚。这种喝法并不雅观,只有慕元章的爸爸喝得比较熟练,他喜欢在酒店里跟认识不认识的人推介苹果醋,然后用很豪爽的杯子干一杯他的“果都牌”。“苹果醋好不好,就看它防不防锈。”爸爸跟客人们细谈他的生意经,“你看这个瓶盖,我们‘果都牌’的,瓶盖里的橡皮圈都是高科技材料,醋泡不坏。你看其他牌子的,都是一圈锈。”他直接进入重点,“苹果醋的好处是什么?护肝啊。你喝一晚上啤酒,一杯苹果醋下去,保证你明天醒来一点不难受。你要是想护肝,就得喝我的‘果都牌’。”果醋不仅是饮料,也是调料。孙英锋不吃晚饭,午饭在医学院食堂蹭饭,出租屋里常常是两个栖霞老乡搭伙,把慕元章的书桌当饭桌。慕元章买菜,慕海霞炒得一手地道的家乡菜:南里流派的土豆丝放酱油和果醋,醇咸里带着酸香。快手羹汤,肥肉丁配海米烧得白汁翻滚,撒上大量白胡椒和果醋,喝得冒汗。慕海霞不会做海鱼,只会做草鱼—南里不靠海,常见的只有淡水鱼;慕海霞的草鱼刺多肉嫩,用大把的辣椒制造鱼皮的辣香,加一杯苹果醋增加鱼的果香,慕元章吃得带着呻吟,“你别卖咖啡了,你应该当个厨师。”慕海霞麻利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,端着一盘*瓜鸡丝过来,“果都姓慕的,做厨师的最多,其次是大车司机。你又不会开卡车又不会炒菜,白白埋没了这个慕字。”又补了一句,“也对不起你爹的这箱果醋。”慕海霞的工作闲空也多,她的本职是推销咖啡机,每周三天下午去一家部队招待所,兼任咖啡师。慕元章去蹭过咖啡喝,招待所一楼间隔出来的小小店面,几个外地人占着桌子谈事,间或有人在发呆,慕元章点了一杯美式,感觉比外面咖啡店的要酸一半。慕海霞说:“你内行啊,咖啡就是酸的好。你的味蕾很干净,酸是正确的味道,大部分人的味蕾退化了,就把酸说成苦。”“可能是我天天喝苹果醋。”“可能是你天天喝苹果醋,把味蕾洗干净了,舌头上的味觉分区更加清晰。”慕元章笑了,“我发现,只要你一遍又一遍重复观点,别人就不由自主跟着你走了。”“我有吗?”“真的,我再重复一遍:天天喝苹果醋,才能喝出咖啡的酸味来。”慕海霞把玩着咖啡杯:“让你这么一说,确实有点不合逻辑。”考研这半年,慕元章养成了一个独门爱好:看牌。在那些不阴不阳的日子里,他喜欢去高架桥下观摩一桌桌的牌局。桥洞玩纸牌的,要么是轮休的港口工人,要么是国棉五厂的后勤工人,狡猾粗粝的男人们钟爱一种叫“够级”的六人纸牌游戏。够级规矩非常复杂,隔着一张桌子都不尽相同。有的牌桌要求最后出“3”,有的牌桌要求开点后才可以发“4”,至于什么是“开点”也有复杂的规则—有的认为“2”不属于开点牌,有的认为连大小王都可以开点。有的牌桌要求剩余十张牌之后玩家报数,预警自己“要走了”;有的牌桌还可以“革命”,牌面过于糟糕的玩家可以本轮轮空,下一轮重回游戏。当地的电视台直播一些资深玩家的牌局,收视率居首。纸牌的玩法跟地域生活气息相关,有的玩法规定,三个联帮玩家之间可以互看底牌,甚至可以跟联帮要一张牌。蛤城人几乎没有秘密可言,不止是因为贫穷,而是当地人不理解生活的曲折,也不认可这种曲折,他们更相信天然赋予的优势,当牌面呈现了什么优势,如果不能变成实际的优势,就是真正的失败,还要连累联帮。在这种心理规则底下,牌友们反复练习的,不是谁比谁更有运气,而是谁能把优势最大化,在牌局中更加残忍:把对方困在他天然的弱势里,只是游戏的初级玩法;蛤城人热衷于制造一种残酷的局面:等待对手的最后一手牌,灭掉对手逃逸的最后机会,直至他手里只剩下满把废牌“3”,术语叫“闷”。为了追求“闷”或者说为了避免被“闷”,够级牌桌上发展出了一系列的技巧:如何假装这是自己最后一手牌,或者如何假装不是最后一手牌,或者把牌拆分成零散的单张,*对方猜不着你的底牌。这种绝境逃脱的好戏,是每张牌桌最吸引人的戏剧张力。这是算数的胜利,也是心理的、推理的胜利。慕元章夹着一本内科学,站在某个酱油色男子身后,感受他的恐惧,也参与他的虚张声势,很多时候,玩家讨厌背后的观众—观众的表情会泄露底牌。慕元章渐渐学会了不动声色,他喜欢代入桌面上牌技最差的那个玩家—披上那个满把臭牌的家伙的皮,感受他皮下的紧张和假装无所谓,感受那种笨拙和无力,在优势牌面织就的网罗里,他的挣扎—也是慕元章的挣扎—屡屡被打断,最后缓缓沉入一种情绪上的死寂。尤其在被闷的那一刻—对手玩家奋力扔出决定生死的一手牌,或者带着强烈的狐疑放过了绝地逃生的一手牌,这时慕元章的狂笑就被淹没在一群人的狂笑里,宏大而且尽兴。慕元章想起来,自己最早认识孙英锋,也是通过够级牌局—大二楼道里的宿舍牌局对战,当时就留下了“这是个脱身高手”的印象。孙英锋擅长那种牌面不佳的牌局,如果对手想要闷住他最后一把牌,孙英锋就是个让人无比头疼的对家:他可能报牌报六张—看似还要鏖战一轮,结果一把扔出来六张“3”,把手持满把好牌的对门闪在那里。他也可能报两张牌,对家以为抓住了最后一手牌,没想到他还藏着一张底牌。实习医生们最轰动的一局牌,六人牌局只剩了三个玩家:孙英锋一敌二,牌桌上四个大王四个小王都没有出现。结局孙英锋竟然把四张小王掰开,一张一张出到底,慕元章按住了第四个小王,浪费了手里其他三个大王,没想到孙英锋手里还保留了一张J。慕元章很不高兴,记了一辈子。扑克牌的意义不在于胜利,在于置对方于死地。相对于四个小王,他更希望闷住那一张普通、脆弱的J,毕竟,这张J的讽刺意味才是扑克牌的真谛。医学生的学问跟物理、化工不一样,理工科学的难度均匀而纯净,在学习过程里,困难大多数是分阶层的,学习者用特别稀少的信息,推导出真正的答案;或者用新的定律,推导出结果。医学不一样,它的信息特别庞大,而且混沌不定,像是一包混合果仁,有脆的有黏的有咸的有甜的有颗粒状的有肾状的;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它算不上科学,而是一种机械背诵的资料学,医学有着一层坚硬的蛋壳,这层壳由统计学、医用物理、生物化学构成,医学生需要像蚂蚁一样分泌酸液,把这层蛋壳穿透,才能接触到内里的真实。然而慕元章缺乏蚂蚁的耐性,他的学问看上去类似月球上的陨石坑,看似哪里都覆盖了,实际上哪个区域都没有深入实质。当其他考研的蚂蚁在坑洞里持续分泌酸液的时候,他在看牌和晒太阳间隙零碎重读了三四百页《内科学》,在蛋壳上分泌了一点点唾液,一会儿就干涸了。解剖教研室的刘大眼说:考什么研啊,你他妈的能毕业就烧高香了,别假装大片鸡屎酱了,干脆过来帮我整理标本吧。系统解剖学,慕元章最有运气的一门课。大一的第一节课,他就分到了全教研室最新鲜的一具大体标本:一个年轻的汉子,身形强健,毛发粗硬,鼻子上带着一个枪眼。从开胸、开颅到神经系统、循环系统,这具大体整个学期都是慕元章的四组操刀的。紧邻的六组分到了一位老妇人的大体,她的皮肤黝黑,部分皮下脂肪已经腐败,腹腔里福尔马林跟肠液混合,像是一湾吸不尽的酱油。血管变成了海苔色,神经也脆弱得经不起新生手术刀的剥离。慕元章喜欢动刀的感觉,切开皮肤,用手术刀刀柄剥离肌肉,暴露大视野,沿着一条神经的来路找到它的去向,把干瘪乌黑的神经跟同样干瘪乌黑的血管分隔开,系上一个小牌子“三叉神经”,等教授打分。慕元章也有点怀疑,自己没有屠宰的经验,为什么有这么好的下刀感觉。后来他发现,是小时候的烟标收藏帮了忙。老式烟壳里最值得收藏的,大多数是硬壳版,像是老式的石林、新加坡南洋兄弟的红双喜以及青州的八喜。这种烟壳厚度堪比牛奶盒,藏家拆开烟壳,抖净烟沫子,双面展开,用美工刀耐心地剔取第一层—就像好皮鞋喜欢标榜“头层牛皮”。运刀的时候,藏家的刀尖用力要轻,仔细感受到刀尖的运行,剔开层与层之间胶液沉积,要同时代入刀尖和纸壳的感觉,否则很容易顶破脆弱的纸面。这种利刃突进的手感,也在解剖台上出现了,只不过换成了肌肉与脂肪、神经与伴行血管。第二个运气来了:义务劳动周抽签,慕元章抽到了打扫解剖教研室的签,跟助教刘大眼涮了两个周的甲醛池子,发现彼此脾气相投,几顿烧烤就发展成了好哥们。以后每个学期劳动周,慕元章都跟人调换到解剖室,学习整个标本制作流程:入库、浸泡、更换池子、更换福尔马林,把酸蚀干净的骨架一个个挂到通风柜里。到了假期开学前,他提前一个月返校,帮着刘大眼准备三个年级的标本。在医学院这个非常传统的地方,慕元章的毕业成绩紧贴着及格线,拿不出手,不过他结结实实把五年的学费换成了解剖室的经验值。冬天到了,医学院的暖气开得早,考研到了最关键的时候,扩招的新生挤满了自习室,孙英锋被挤得没地方去,到解剖教研室里蹭桌子复习。刘大眼开了一门法医学选修课,解剖室里坐了二十来个学生,大部分是楼道另一边青春期性心理选修课没报上名的失意者。那边在示范避孕套的使用方法,荷尔蒙的臭味透过小小的气窗冒出来,热气腾腾—医学院的教室结构没有大窗户,而是在厚墙壁的上三分之一掏一个小小的气窗,避免苍蝇侵扰标本。而法医学这边只有三个老骷髅、两个骨盆玩来玩去。刘大眼单身三年多了,单身让他喜欢做惊人之语,“我手里这个,是华东三十一家医学院里最重要的解剖学标本,接近化石级别,从考古所借的。”刘大眼推着滑轮车,巡展玻璃罩里的破碎头骨,“它是在年发现的,距今大约七千年,我把它命名为‘蛤城老祖’,可惜,考古界还不打算承认这个命名。这个头骨证明两件事:第一,早在夏商周之前,蛤城就是*河流域原始人类的聚居中心。第二,它是在一堆蛤蜊皮里发现的,把蛤城人食用蛤蜊的历史向前推了一千两百年。”过道那边传来阵阵哄笑,“性心理课堂很热闹,其实遗传学告诉我们,人类都是同一只非洲母猿的后代,因而从科学意义上说,每一对情侣,都是失散多年的兄妹,都在乱伦。”学生们吃吃发笑,刘大眼很得意,“我们在座的每个人,甚至说我们医学院里的每一对情侣,都是这个头骨的后代。以这个头骨为起点,他的每个后代手牵着手,大概繁衍70代,就到了我了。我跟你们,还有跟隔壁班的情侣们,大家都是同一个祖宗。”“不用不好意思,乱伦在生物界很常见。东院的修业湖,原来就两只黑天鹅,威海的校友送的。我留校的时候,它们生了五个小天鹅。现在湖里一共11只黑天鹅,个个很精神,天天都有学生喂好吃的。我们遗传学的教授有一次出了一道题:11只天鹅里,祖代两只,亲代五只,子代四只,从血缘关系来说,有多少种近亲繁殖模式?”刘大眼顿了一下,“各位都学过排列组合,不妨算一下。”孙英锋笑的幅度不大,把微笑在脸上涮了一下,他难得有走神的时候,迎着慕元章无所用心的眼神,孙英锋悄声说:“我觉得,你跟慕海霞挺像两兄妹。”慕元章瞪了一眼,想不出来怎么回敬。刘大眼有一门奇特的手艺,用胶泥修复颅骨,大致还原本主的相貌。蛤城公安局早想调他当法医,大眼看不上法医那点可怜的收入。课堂上,往往是刘大眼忙着演示胶泥填充的技巧,慕元章帮着搅动胶泥,防止板结。慕元章动过当法医的心思,但是看到大眼那么截然地拒绝,他明白这个行当不是什么好机会—他羡慕大眼这种人,羡慕孙英锋,羡慕每个知道取舍的人。像是刘大眼,明明是手术高手,医院退了回来;倒驴不倒架,公安局的橄榄枝他断然拒绝。对于慕元章来说,取舍太过困难,而且这种困难从不会因为拖延、哀告、求助而减弱,当三年五年后再次遇到当法医的机会,他还是同样的顾虑、同样的纠结,这让慕元章分外瞧不起自己。他带着一股呆滞看着刘大眼示范:高加索人种的鼻骨、蒙古人种的眼眶、扁平足脚印、股骨与身高兑换……黑*的胶泥细致展现出来身体的纹理。八周的选修课,刘大眼讲得很扎实。他感觉这间屋子里满是一种隔绝的气氛,突然间他明白自己,从来没喜欢过医学,他喜欢的是医学的紧张的气氛,那种大事正在发生的气氛,他愿意成为这种忙碌感的努力,但不愿意成为主刀,还是当一个小小的助手,在复杂的手术里拉拉钩子、递剪刀。在这个满是死亡遗迹的地方,他感觉到了一种生命的放松、懈怠感的放松。散了选修课,慕元章沿着墙摆了一大圈桌子,每张桌子摆一个人体标本—大二期末考试快到了,刘大眼设计了八九个局部解剖考题,他跟慕元章苦干了两天,剔了一系列大隐静脉、斜方肌、腓总神经,准备让这批扩招的学弟们好好头疼一次。刘大眼挨个标本标注题目,慕元章跑到门外抽根烟,去去福尔马林的臭气。迎面解剖学教授许满江陪着个高瘦领导过来,慕元章赶紧面朝墙掐了烟。领导很内行,进门找了件白大褂穿上,镊子掂着一根腓总神经,“大眼,手艺不错啊。”刘大眼谦虚:“我还不是跟您学的。”“我老是说,别看华西名气大,论基本功,还是本校的学生好。咱们每个解剖台配三个学生,华西八个学生才分一个标本,基础不牢,考分高有什么用,我们骨科进了俩华西的,连电刀都用不熟练。”领导很自信,许满江也不断点头迎合。领导注意到了孙英锋,“不用站起来,你忙你的。”他看了看孙英锋的《西医综合》备考书,“早就听说刘大眼有个很厉害的助手,今天终于见到了。你准备考哪个学校?”“我就想考本校附院,准备报骨科。”“怪不得看我编的教材。”领导笑得很开心,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臭气浓重,解剖室里特别热;肩膀扛着领导宽厚的手掌,孙英锋坚持站了起来;刘大眼歪着脑袋,看着门口的慕元章。二、时间:隔着两排椅子,慕元章摆手,打招呼,“哎,孙英锋。”孙英锋还是那么利落,火车站人声喧哗,他梁朝伟式的明亮笑容仿佛一副巨型海报直逼眼帘,伸过来的手干爽有力,“没想到在这碰见,你去哪儿?”“我要回蛤城,你回上海?博士能留上海吧。”“费了点劲,本硕不在上海,受歧视啊,还好最后办成了。”“厉害啊你,那你还搞骨科?”孙英锋笑着点头,把耳朵微微侧过来,“这都快十年没见了,没想到在北京遇见了。你还在刘大眼那儿?”“是啊是啊,系里说得好听,许满江也不解决我的编制。”慕元章指着门口的甜品站,“找个地方聊聊?”孙英锋摆摆手,“我这马上就检票了,你记我个手机。”慕元章目送孙英锋进了检票口,转身去了甜品站,隔着墙角看慕海霞和儿子吃甜筒,一边拨了孙英锋留的电话号—一个东北妇女的口音:“喂,谁啊?”“对不起,打错了。”甜品站。他的皮肤感觉到了油膏般的凉意,是甜筒靠近肌肤的感觉。儿子迟缓地朝他张开臂膀,左手里还攥着一个半融的甜筒。儿子的表情像九十岁的肌肤,不必要的漫长,丧失了收回的弹性。欣喜是真实的,乐于分享也是真实的,举着儿子的慕海霞像是举着一块肾结石,带着对智力萌发征象的渴望和强烈的憎恶,复杂地望着儿子,视线也漫到了慕元章脸上,像一只满是仇恨的母狮。他接过儿子,感觉到湿气在渗透小小的背带裤,母狮子尾随着他。他们找到了连续的座位。打开尿不湿,气味四溢。腥气,上海牌钢笔水味道,榆树的味道,医院的味道。味道来自儿子后背,骨骼长到四岁,终于可以做手术了。医生们修复了开裂的脊柱,在后背与臀部交接的地方,把神经回纳到位,用德国的钢丝做了精细的防护,裹上气味复杂的药囊。他解剖过很多次,这段椎管太窄,骨头也很薄弱,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螺丝加固技术,可惜骨科的手术室不准观摩。他更换了尿不湿,在围观中,他感觉到了善意和悲悯的速度,这速度让人恶心。从穹顶,列车员的哨音凌空扑下来,母狮子低着头,好像睡着了。年2月,考研放榜,孙英锋不在医学院,也不在金口一路。金口一路有点驼背,春节前他拖着行李箱离开,慕元章和慕海霞并肩目送他,在驼背的坡上看过去,孙英锋也有些侧斜。两个南里人心里都以为对方不知道:孙英锋不会回来了。两个人又都暗暗鄙视对方。尤其当春节结束,慕元章慕海霞在肮脏逼仄的长途车上相遇,牵拉着行李回到金口一路,捅开三环牌铁锁,闻到带着寒意的葱叶气味,两个人心里想的仍然是同一件事:孙英锋不会回来了,你是不是还不知道。孙英锋的离开,像是一个粉刺的脓头,圆滑地离开了金口一路。慕元章想,他确实是个擅长逃跑的人。其实从解剖室那一夜回来,慕元章反倒先感觉到了尴尬—很显然,导师错把孙英锋当成慕元章了。然而孙英锋一脸问心无愧的样子,仿佛并没有觉得在那个当口说出自己的名字有什么不妥,反倒压迫慕元章自问:你嫉妒吗?试问孙英锋即便说出真相怎样?导师看得上你吗?刘大眼都没替你说话,你心里没点数吗?为了一种古怪的自证清白意识,或者是出于对自己实力的清醒认识,考研那天,他根本没去,在桥下看初雪里的最后一群够级死忠粉打牌。路对面有个熟食店,他兜里揣着一只“巴子”扒鸡,他拇指食指发力,一丝丝从棉大衣里抠着鸡肉,一边看牌局里的笑骂和争执。巴子烤鸡尺寸很小,肉带着冷香和桂花香,感受到舌尖上的丝丝缕缕,反弹回来满口的轻盈和咸香,他渐渐安心了。雪被窗玻璃融化,脏的雪压在干净的雪上,波峰上的雪变成了冰沙,又在底部挤出了一个个细碎水泡。解剖室的窗带着锈色,雪轻微的压力抵在玻璃上,溶出了一角奇妙的弧度。在这个臭而且温暖的房间里,慕元章膨胀起来,他成了解剖室的编外摄*王。教研室配了一台单反,他学着拍摄高清照片,配合许满江、刘大眼的论文,发给《临床解剖学》《应用解剖学》《中国法医学》。他也开始偶尔代课,给研究生示范骶髂大关节的解剖技巧,跟本科生一起锯开新标本。隔两三个月,换成他拿着那把小猫喷壶,在半死的草坪上喷洒汽油,焚烧腐肉和碎骨,一边和刘大眼聊着路过的女生。跟老资格的解剖室员工一样,他在批发市场找了个大大的搪瓷缸,不时喝一大口蒲公英水,冲洗口腔黏膜上附着的福尔马林。每个月有两三个夜里,他开着面包车去收尸,一些高尚的市民把身体捐给医学院,比起带着冷嘲式面孔的刘大眼来,慕元章更适合收尸人这个角色,他渐渐长出一张新的脸:五官还在原位,悲剧感从额头降下来,在眼皮上留下细密的纹路,从前不明显的黑斑现在凸显出来,在鼻梁旁形成一个墨点,鼻梁也松懈了,两道法令纹探到嘴角的底部,他的下巴也变成了嗉囊,承载了很多安慰和无力的语言。往往死者的家人是愤怒的,需要这样一张脸,告诉他们,不是要失去什么,而是有一种疲惫的旅程要开始,把这个一小时前还软弱、弹动的身体交给他,交给一种无罪的赦免,死者不会更加丑陋,反而有了真的归宿,一个比火焰和海水更人性化的去处,一个可以通过名片—他真的留下名片—来找到的去处,而不是什么无名的地府或者违背逻辑的天堂。当然,也有人反悔。往往是女儿,不愿意母亲的身体被一辆脏污的白色面包车拉走,变成一堆骨头和拆散的内脏。这时候慕元章就哭了,他哭得旋律很慢,没有侵害性,像是一个不被满足的奢望一样。他的哭泣不是倾诉,而是应和女儿们的反悔,把混合着悲痛、惧怕、悔恨和愤懑的情绪,变成一种共振。在这个旋律里,儿子们会想起来,母亲的墓地要花费二十多万,加上火化、骨灰盒等等费用。于是女儿被三四个臂膀抱紧了,在轮唱式的大哭声中,慕元章和刘大眼抬起毛毯里的遗体下楼。慕元章还停留在哭泣后的情绪延伸里,随着车厢的颠簸,担架床轻轻碰撞着椅背,车胎辗转声和他隐隐的抽噎声。刘大眼有时候就不耐烦,“收了你那张画皮吧。”慕海霞现在跳槽到了一家葡萄酒公司,还是兼职卖咖啡机。她的职位不在生产线,而是公司的酒窖,位于蛤城的红酒一条街上,最大的门面。慕元章跟着她走入地底,地窖阴暗干爽,头顶不时传来公交车叹气的声音。带着毛刺的光线晕染进来,隔着低矮的栏杆,一个个橡木桶运足了气息,像是举重运动员要挑战十年、二十年、三十年的分量。当天没有外宾参观,运酒车插空运来了巨大的白塑料桶。工人就着软管一头长吸了一口气,汩汩的酒液从塑料桶淌进了橡木桶。那天刚好拿到苹果醋的代理款,慕元章就手买了小桶葡萄酒,四千八,酒桶上签名,放在酒窖里静置,五年后凭身份证来取。一个个木桶侧躺着,浑圆而且驯服,散发着酸香的气息,这是葡萄酒的味道,也是果醋的味道。时间在工作,是的,果醋太浅薄了,五年陈的果醋基本上变成了一瓶醋,而五年陈的葡萄酒正是好时候。他隔着酒桶,给自己的好酒相了相面:“这桶酒别的不说,富富态态,有个福相,应该会变成一桶拉菲。”慕海霞的业绩不好也不坏,但她天生视网膜脆弱,受不了酒窖里刺眼的灯光,她半遮着额头说:“五年正好,五年后结婚,就是喜酒了。”偶尔,他也陪着慕海霞见见闺蜜,每次都有例行的对白。“在哪工作?”“医学院的助教。”“好好珍惜我们家海霞啊。”“误会了误会了,我们就是老乡。”“知道知道,纯洁的老乡关系。”慕元章不提,慕海霞也不提,孙英锋像是没存在过一样。不过慕海霞的蓝白格床单少了两条,他带走了或者说他偷走了两张蓝白方格,其他的贵重行李还在:带着气孔的褥子、整套的红领西装、一个用来背单词的商务通、一个索尼CD机,耳机孔坏了。他逃走得非常决绝。现在这里剩了三张床单:慕元章的(比较新的那张)、慕海霞的(崭新的那张)、慕海霞的(没那么崭新的那张)。慕元章觉察到,现在慕海霞洗床单没那么勤快了。四月过半,蛤城的寒意还没褪尽,睡眠越来越薄弱了。整个冬天,楼上大缸不断滴水的声音,像编钟那么厚重,老妓女不仅是为了占便宜,还要防备水龙头冻住;冬天长夜,水滴在水龙头上一滴滴聚集,坠入漆黑而冷静的大缸里,像是一群热爱冬泳的孩子。它们耐心地变成了一个个波纹,一滴接一滴地淹上来,直到舔到了缸沿,灰*的缸漆凹凸不平,终于,第一滴水突破了缸口,在粗糙的缸面上留下了一线水痕,接着一滴滴水相继越狱,老头在沉睡,床脚在沉睡,粗水泥地面在沉睡。水穿过粗细交错的泥缝,沿着几十年来被一次次冰冻崩开的地缝,浸入到蒲草和灰浆混合的地面深处,直至在慕元章头顶润开一圈圈的水痕。慕元章开着灯睡着了,脚下的电暖气嗡嗡地放着热,把葱姜蒜的呼吸蒸腾到整个屋子里。突然天花板霍拉一声裂开一条大缝,污浊的细流泼在了书桌上,台灯啪的一声烧短路了。慕元章跳了起来,顶着污水拖开床铺、抢救书桌,连声骂娘,慕海霞闻声从里屋出来,给他举着一个手电。慕元章披着毯子冲上楼砸门,回来的时候头顶破了一块油皮,愤怒地复述跟老妓女吵架的经过,用家乡的方言大骂,楼上砸下来一簸箕脏土,像一口哈气般消散在细窄院子里。慕海霞听了一会,说:“要不你进来睡吧。”雨水从火车头走到火车尾,它不是为了自己,它大致衬托出了火车的性状:坚硬的、半透明的、锐意行动的、茫然的,火车的能源来自十二个车厢里盲目的信任:它一定会抵达票面上保证的地点,在起始和抵达之间,乘客的职责就是保持心理上的假象:仍然期待,仍然保持进检票口时的期待,实际上对目的地的兴趣已经被雨水打湿了,成为那种司空见惯的废话:门上的福字,小区门口的双喜帖。实际上,这种火车式的劫持每天都在发生,譬如老板之于员工,譬如男朋友之于女朋友,譬如慕元章之于慕海霞。慕元章望过去—他近来很警惕这种丧失了意志力的凝视,视线宁可有一个嵌顿,然后抵达到了慕海霞。他们坐在二等车厢的第一排,被过道分开,面前的挡板上写着某个城市的宣传语。慕海霞抱着阿虎的姿势很有力量感,他克制着挠妻子腋窝的想法,想从她的姿态上读出一点情绪讯息来。慕元章自以为理解女人,自以为热爱性,他对性和女人的理解长期停留在二十岁,过于正式的男孩式理解。在他的实践里,从前奏到结束,性有漫长的礼仪和进退过程。直到吊顶开裂那一夜,他才知道,性有简洁的方式。大口的吻,要吃掉对方的呼吸,果醋一般的酸涩,要忍住这些口腔医学方面的联想,感受大腿之间的摩擦,感受湿热和温暖,承认自己是弱势的那个,需要放弃自制力的那一个,放弃对生理反射的抑制,快感是他应得的,但是他能感觉到,慕海霞也要放弃,而在放弃的背后,有一个更灿烂而且成熟的引诱,他做出了牺牲,让神经在痉挛之前一直坚挺,直到共同的颤抖变成一种示好,一种蕴含着胜利的溃败。这一刻,他暗中把这一刻当作自己告别心理处男的日子,这个日子被后来更多的性磨掉了,但他记得那个寒夜(慕海霞的房间意外地清冷)里做爱的舒爽。在半透明的黑暗中,慕海霞圆润而生动,她的吻轻松又友好,这种友好大于欲望,而她淡淡的眉毛在这一夜的做爱里融化了,他轻抚眉毛,感受那紧密的毛孔。慕海霞不由得好奇:“为什么你这么在意眉毛?”慕元章有点羞愧:“我只能记得你的脸,不记得你的眉毛。”慕海霞摸着他的眉毛,“咱俩的眉毛都像蜡笔小新,都是又粗又浓。她们老是笑话我长了男生的眉毛,我就把眉毛剃了一半。”她想了想,补充道:“孙英锋说,我和你长得特别像,像是兄妹。”“听他胡说。我们就是赶巧了,都姓慕。”他测过身子,最紧窄的一部分紧贴着蓝白条纹床单。他不明白,这是两个人最好的一刻,还以为能重来。心照不宣地,他们开始修补恋爱的过程。有一天,慕海霞打电话过来,要看看他的解剖室。他从校门口带她进来,顺路买了两份拉面。蛤城的拉面与别处不同,装在透明的大塑料袋里,汤无非是牛肉清汤,青头无非是香菜,特别的是最后加一勺咖喱粉,在汤上面漾一层带油花的碧绿咖喱色,滴上本地的灯塔香醋,激起混着酸香辣的味道。这份面最好吃的部分,往往滞留在塑料袋上。教学楼门口被堵住了。学生们排成长队,像是食堂花生馅面包刚出炉时的情景。慕元章问了一下,原来是大三的外教乐妮达得了乳腺癌,要回美国手术,临床医学系四个班的学生们每人一枝玫瑰,告别这个美丽丰满的女郎。逆着学生们的长蛇队列,慕元章仿佛亵渎了些什么。队伍开头的男生还是带着戏谑和雀跃,为参与了这场别开生面的告别而感觉良好。到了队伍中段,一张张带着乡村男生气息的面孔挨挨挤挤,带着拘谨和期待,队伍后半段,泪盈盈的学生们仿佛在参加遗体告别。慕元章感到莫名的荒诞,被间隔到某种集体情绪之外,让他感觉有点慌张;慕海霞拉着他说,“我们也排一下队吧。”他们排到了队尾,慕海霞从侧面看上去干净而洁白,她仍然是县城女人标准的相貌,半长的脸,五官模糊,是刘大眼绝不会失手的颅骨结构。她淡*的眼角在这个夏天长了一粒脂肪粒,增添了一点风情。远处教师楼开了三四扇窗户,系主任伸出半个身子大喊大叫,让学生们散了。学生们反射性地聚拢,队伍更紧密,沉默地反抗着。在这断断续续的呼喊声和学生们低沉的嗡嗡声中,他抱紧了慕海霞的肩膀,拎拉面的手里握住了像月季又像玫瑰的花朵,一边感受她肱三头肌轻微的、像是猫腹般的不自主颤抖。解剖室已经搬到了二楼,一楼保留了标本室,他给慕海霞介绍那些愁眉苦脸的畸形胎儿,介绍那些留下自己骨架的老教授们。腐败肉质的恶臭冲袭过来,慕海霞快呕吐了,脸色苍白,这次游览半途停顿。他不无调侃地说:解剖室就这么神奇,你吃什么肉,它就什么味。当地晚报的美食栏目,他们一家家吃过去。当然不是特别刻意,只是跟着当天的“大嘴美食推荐”而已,体验也不是特别如愿。搬到大连路之后,大嘴反复推荐的那家郭大妈牛肉老店就在马路对面,清酱牛肉干硬无味,被这种糟糕的口感震惊了,为了确认自己味蕾无误,慕元章反复去了三四次。比起酱牛肉来,他更喜欢郭大妈所在的老房子,显然是德占时期留下的老房子,高高的尖顶,四壁窄细苍老的玻璃窗,玻璃上留着清漆的残痕。一个个大盘子晾着牛肉,筋肉蜷曲,切开后肉面苍白,味同嚼蜡。一个脸色微愠的高瘦老头在切牛肉,顾客们排成长队,从台阶延伸到铁艺栅栏门,路人不由自主地排进去。这家小小店面,有种墓园般的仪式感。解剖教研室的人很少聚会,一方面他们自觉跟医生不是一个系统,另一方面他们自己内部年轻人很少,啤酒需要能熬夜的心脏和一对有强健排尿功能的青春之肾。慕元章每次跟刘大眼喝酒,大多是在门口的小吃摊,一捆崂啤,两盘蛤蜊,自带花生米,自带郭大妈酱牛肉。刘大眼喜欢吃一种产自天津武清的狗屁花生,学生一箱箱寄过来。慕元章爱吃个味道,尤其爱吃椒盐味,从土豆丝到里脊再到炒饼,老板索性单送一碟椒盐。晚风在地面卷过来楼盘广告,海泊桥已经一平方米了,刘大眼把单页过顶一抛,“妈妈的,买不起。”慕元章说,“我跟慕海霞商量过了,我们合住一个帐篷就行了。”刘大眼逐个竖起指头:“第一,帐篷扎哪儿,城管都不让;第二,帐篷里没电,没法看*片。”婚后的这些年里,慕元章一次次吃郭大妈牛肉:路过或者专程,自己吃或者跟刘大眼一起吃。他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吃不出来郭大妈的好处,甚至吃过她的分店、加盟店,都是那种讷讷然的、木渣样的味道。他对这个城市的口味很难理解,具体落实到他对郭大妈的无法理解。他无法逃脱家乡人的口味,也无法逃离蛤城的生活,他发现,自己企盼一种不需要判断力的生活,不需要在波尼亚、徐大妈、张大妈、牛大妈之间做选择,而孙英锋的逃离,让自己陷入了对生活的两难选择里—不止是牛肉,还有生活残余的部分和运行良好的残酷法则。逃离这件事需要智力、技巧、运气和艺术感。普通的逃离只是卸下责任感,而孙英锋的逃离,是把一个替罪羊放在他原本的位置上:他的床上、他的教室里、他的情人关系和租房合约里,而且替罪羊还懵然无知,为暂时找到了一个身份而感激。他反复咀嚼孙英锋的逃离,就像他反复咀嚼一个满把好牌的够级玩家的情绪似的;而且只要他代入孙英锋的身份,越发感觉到轻松的可爱:逃离蛤城,逃离妻子,逃离儿子尾椎位置那个时而爆满透明时而泛起褶皱的水泡,逃离一种生活。三、时间:不是不能睡,而是要寻找睡眠的滑道,相声和有声书本来是最好的滑道,但是四月来了,鼻炎来了,滑道就此失效。仅有一个鼻孔通畅,仰卧让俩鼻甲逐渐充血,窒息,凌晨醒来,他的鼻子像个水坝,舌头干裂,如同一张安静的砂纸贴着上颚。意识剥离了身体,身体必须坐在藤椅上(他从房东那里买下了这个老家具),在藤椅和墙壁间垫一个枕头,听着汹涌的意识在耳朵和大脑里翻涌,一边大声地祷告,祈求这种血气平息。深睡里的窒息让回忆出现了缺损,他隔着玻璃抓挠十二个小时之前的记忆,无用的愤怒贴满了内心,底层则是恐惧。他害怕睡眠,睡眠是死亡的预备役。他闻到了慕海霞的口臭,这唤起了他的记忆—很讽刺,他记不起昨天的午饭,远期记忆却毫无损伤。口臭不止是龋齿,它是被生活击败的味道。他迎接了一个残疾孩子的到来—年的秋天,他第一次抱起了儿子,跟实习时见过的一样,照例是褶皱的、灰粉的、无毛的怪物。主刀医生是隔壁班的老方,脸色沉重:孩子的后背看似完整,但在尾椎的位置有一个大包,直径八厘米左右。激烈的分娩没戳破这个水泡,孩子的脊柱开裂,水泡里面都是脑脊液。方医生很有经验:“要是家里人不想要这个孩子,我可以跟福利院那边打个电话。过几年嫂子再生一个。”老方警惕地看着他的脸色,“要快点决定,福利院那边操作也需要个过程。”在慕海霞的哭声中,慕元章闻到第一股口臭,他开始以为是胎粪。这气味加深了他的无助,他抱着儿子,逐个关节活动着自己的情绪。他不知道把这个满是皱褶的活物给谁看一眼—老慕家两口子还在手术室外面等着抱孙子。一分钟前,他还在担心保温壶里的鸽子汤是不是放凉了。这突然的一击让他的情绪强直了:妻子不再是妻子、儿子不再是儿子,一家人像是截断了脊髓的一盒青蛙。他不知道该化妆成谁,该推卸给谁,不知道该代入谁的情绪。儿子像一颗子弹,口臭是子弹自带的硝烟,被贯通的那一刻,他对慕海霞的爱死了。他过多地凝视慕海霞和儿子,一边无数次怀疑当年留下儿子是不是一个正确决定。孩子长到了四岁,在北京T医院解决了脊柱部分的问题,下半身渗液少了许多,水泡缩小成两公分大小,皮肤底下鼓出来一截圆钝的骨头,在粉红的缝合疤痕下,能摸到坚硬的骨节。慕元章练了一手精彩的护理功夫,半个月引流一次,用牛毛针一滴滴导流出体液,直到儿子死去,水泡都没恶化,也没发展成褥疮。儿子智力很低,运动能力微弱,他不能理解动物与家具之间的区别。他喜欢捻动豆类时的颗粒感,喜欢充满水的气球,喜欢玩一龄蚕;蚕籽像一粒粒淡*花粉,黏在洁白的蚕茧上。初夏时节,三四个晚上蚕籽就成熟了,从后背裂开,变成乌黑的蚕粒。慕海霞忙着把晾干的桑叶建成菱形,洒在蚕粒身上,过一夜就只剩叶脉、叶柄,而蚕粒也长成丝状小黑虫。儿子就轻轻地抓起桑叶,憔悴的叶子挂着苍老的蚕,蚕咀嚼的声音,像极了没牙老头吮食*瓜的声音。一开始,爷爷把一盒子蚕带到蛤城,给孙子当个玩物,“总比猫狗安全,也不带传染病”。小区里的妈妈们瞧见了,三条五条买走,给孩子们当生物课标本。小区后山有的是桑叶,慕海霞擅长养活物,蚕的繁殖力又很强,虽然误采了一批园林工人喷过药的桑叶,死剩下的一小半三龄蚕还是很快繁殖成了一大盆,把桑叶蛀出来细密的洞眼。老家托运来三个大簸箕,慕海霞把客厅当成了蚕房,开始了网上卖蚕的生意,同时兼卖咖啡机。结婚后他们住在大连路上—一开始租住,后来索性买下这间套二老房子,这栋老楼里出了一个失聪的选美冠军,擦身而过的时候,慕元章感受得到女郎的窈窕魅惑,即便隔着一层楼,也能从楼梯溢上来青春和美好。买下老房子后,他邀请刘大眼来做客,鉴赏一下选美冠军,顺便鉴赏一下前房东留下的这个充斥着简易家具的家。刘大眼看了一圈,“这是气象局当年分的宿舍,水泥还真不错,户型也挺好。”他说,“就是厨房有点太大了,不太实用。”他打开水槽下的橱柜,朝慕元章勾勾手指头,“瞧一瞧。”慕元章看了看,“砂锅,这房东还留了个砂锅在这。”“傻吧你,砂锅是扁的,这是个砂罐,熬中药用的。”刘大眼拍打着手,像是拍打着看不见的晦气,“拿个塑料袋装起来,结实点的。这罐子得赶紧扔出去。”他抹了把额头,“你这房东家里人应该有慢性病。他把药罐子留给你,意思是把病留给你。你太年轻,这老理儿你不懂。”“我还用他留,我这儿子自带绝症了都。”扔了砂罐,两个人开始喝茶,吃狗屁果仁,聊病人。刘大眼第三个本命年时娶了一个会计,会计迅速让他明白,他的工资和他爱吃的狗屁果仁一样可笑。于是白天刘大眼还是解剖教研室的候选副教授,到了周五周六晚上,他变成了医学医院(一块谦虚的牌子上注明医院)的整形专家,从隆乳、隆鼻、削骨到小小的双眼皮手术,医院会积攒一周的病人,让他集中开刀。鼻梁两万八,耳朵重塑六万;刘大眼发觉,钱的作用,很大一部分在于安慰。被踢出骨科之后,他一直很愤怒,后来在双眼皮和包皮微雕上挣了六十多万之后,他的愤怒彻底消失了,反倒增添了一股虚弱感。刘大眼的色弱还是会妨碍精细的手术,好在有慕元章当助手。两人在手术台上配合默契,多年的解剖教研室搭档,颌下、鼻周这些精细部位他们游刃有余,切眼皮、剔脂肪、填充臀部。学院派的习惯,让他们精心研读解剖学杂志,很快发现了上海K院的田林教授。田林擅长把解剖学与整容相结合,他的论文充满了学院派的傲慢和技术关卡,正好是刘大眼、慕元章的强项。通过频繁的模仿和抄袭,凯琳娜很快实现了整容技术的同步,在蛤医院里闯出了名声。不管多难的手术,两人都能根据牛皮哄哄的论文材料,推理出哪里入刀、如何建模、如何剔除多余肌肉、如何修整软骨。原本只有广州和上海能做的自身取材鼻假体,很快在蛤城被模仿、被盗版,两个人的技术壁垒让全省的同行们很绝望。慕元章敏锐地发现,整容致死的病例,大多数不在于医生,而在于护士。医院的护士经验丰富,医院舍得在医生身上花钱,不舍得聘请有专业资格的护士,大多数从护校找几个差生混个班上。简单一个下颏磨骨,病人睡到半夜,脖子里的渗血逐渐压迫气管,在麻药的后劲里无声无息地窒息而亡。明白了这一点,慕元章开始跟刘大眼轮流夜班,高薪聘请退休老护士,保证活着进来,活着出院。庞大的同学网帮了大忙。医院的麻醉师喜欢省着用麻药,最好一台手术只用半支,剩下的半支倒卖给医院,麻醉师甚至可以附送一台手术—当然需要很可靠的私人关系。不多久,凯琳娜的名声闯出去了:技术好,麻药效果好,而且麻醉师往往是来自医院的高手。慕元章拿刘大眼一半的钱,他自嘲说,自己动手术免费,这钱主要是给刘大眼擦屁股挣的:“17床那个女的有点偏执,这圈轮匝肌切得干净些,双眼皮一定要对称。上次那个堵门天天骂的21床,我算是受够了。”“朗力快俩月没拿麻药来了,我们得换个麻醉师了。”趁着艺考结束后的整容淡季,慕元章回了趟老家,把儿子扔给了爹妈,运回了整个后备箱的桑叶。“这就是蚕砂?”小熊饼干盒里半满的黑沙粒,酷似决明子,但颜色要深多了。刘大眼边掂量边嗅了嗅,“没什么臭味啊。”“不臭,有点咸,你尝尝。这玩意是中药,很好卖。我刚送回老家一盒,我妈拿它治类风湿,我们那儿开金矿的多,人在矿山里呆久了韧带会变形。我妈有个偏方,用蚕砂热敷,配上白酒和姜,很多人都信她。”“管用么?”“管什么用啊,我妈四个手指头都变形了,关节半透明。”“你不是说回去打听你们老慕家的来历么?跟慕容复什么关系?”慕元章吐了一口茶沫子,“什么慕容复,我是查我跟我丈人家的关系。我老觉得奇怪,两家人隔着一百多里,我家祖上也根本不姓慕,怎么我就跟慕海霞成了近亲结婚了。”“我丈人村有一块地,据说是北起龙口,南到海阳,五百里方圆最好的一块地,下多大的雨也不掉脚,旱三个月都有湿泥;这块地从清朝起就归老慕家了。解放前,慕家两兄弟分家,本来这块地应该分给老大,但是慕家老大早早过继给了慕家另一支,结果舅舅做主,把地分给了老二,老大不服气,一头撞在舅舅家门板上,吐血死了。”“我们那里有座方山,是个死火山,把栖霞分成了东西两半,当地的慕姓也分为山东慕和山西慕。老大死后,他的媳妇也改嫁了,剩下一个儿子,山东慕把小孩送给了山西慕一家老绝户,特别省心,不用改名也不用改姓。老两口收养的这个孩子,就是我爷爷。据说,老人家特别溺爱孩子,我爷爷十七岁,个头比老人都高了,出门还要爹妈背着,村里老人都会模仿他脚尖拖拉着地面的无赖样儿。”“后来的事就很简单了,我丈人那边的山东慕生下了我老婆,我爷爷在山西慕这边有了我。上大学的时候我祖父就没了,我只知道自己祖上是被收养的,没想到,我确实不是山西慕,倒是山东慕,跟我老婆亲上加亲。”刘大眼搓着花生皮:“近亲结婚,脊柱开裂,我靠,你这病例应该发篇SCI。”他“弗弗弗”地吹着花生皮,“你丈人那块宝地呢?”“土改后被收归集体了。我这次特别去看了看。很小的一块地,大概四五百平方米,地现在归村长了,种着樱桃树,地里面什么蜘蛛网啊破塑料啊乱七八糟,看上去一点灵气都没有,我还进去特意尿了一泡。”两个人盯着蚕房里的大簸箕,置顶的簸箕里铺着雪白的茧,在茧与茧之间,蚕山上竖着一只只肥硕的蚕,身下是一摊摊的焦*。慕元章说:“我也是刚知道,蚕这辈子只尿一次,就在上蚕山之前,尿净了就吐丝,一辈子闭目塞听。”失眠没有停止,不仅仅是睡眠,还有无规律的破洞牛仔裤式的记忆缺失。每天早上六点到十点之间,慕元章有三个多小时的时间去做自己。有时候他推着儿子去采桑叶,长水路公园、竹子庵、贮水山公园,心形的叶子有一点韧性,晨露沤烂的桑葚掉在地上,像是血紫色的一口口痰。儿子越来越轻,空心的梨子一般,仍然用咿呀的单字表达冷、雨水、野蛇。另一些日子,他迷上了网箱钓鱼。在细雨中,青黑的脊背从暗处滑行,鱼儿吮吸着饵料,火腿丁在看不见的激流中翻腾。这片水面属于一个废弃的公园,人造的瀑布澎泓而下,无规律的浮沫擦过绷紧的渔绳,在起网的一刻,他耳朵里只有水的咆哮,网箱被拉拽得变形,白鲢和草鱼疯狂扭蹦。他扑上去,摁住那筋骨强壮又湿滑的鱼儿,隔着网笼,鱼儿的心跳在手掌下如蜂鸣,锋利的鳃盖划破了胳膊,他发出在妻子身上劳作时的呜鸣。儿子无声的大笑。隔天早上,在解剖室的窗边,他试着回忆隔天早上的历险,那天我到底钓鱼了还是采桑叶去了?他不断搓揉脸颊,脑袋敲打窗棂,记忆的空洞里传来狗吠式的回声。医学院所在这条长街,八九年间发展成一条啤酒街,满是湿润里带着酒臭的热闹酒馆。啤酒街跟医学院之间,靠一段漫长的上坡连接,很多酒客在这道坡上崴了脚。做完手术后,刘大眼喜欢沿着长坡走到底,在打头第一家的“鹿鸣酒馆”喝一大杯。他有酒瘾,每每喝多了,让慕元章开着那辆运尸车,平躺在滑轮床上一路运回去。鹿鸣酒馆老板熟悉医学院师生的德性,他也没太多忌讳,还让服务员搭把手扶刘大眼上车。老板羡慕地说:“我这喝多了,抬回去的、搀回去的、拖回去的都有,只有你命好,平躺着回去。”啤酒街的热闹,逐渐发展成啤酒节的狂欢。不知道哪里来的酒客,一到夏天都塞满了大街小巷。慕元章感受不到啤酒的好处,他不习惯泡沫在上颚造成的刺激感,更不喜欢酒嗝时从食道到咽喉的泛酸。不过他喜欢一条街满是酒客,那种低防备、低灵敏度、低智商的气氛,让他分外放松,愿意把儿子领出来。在啤酒街上,女孩们散落在树下,卖气球、卖喇叭、卖爆米花和棉花糖。儿子坐着轮椅,在一盏便携灯下卖蚕。酒客们不怎么喜欢肉滚滚的蚕,不过酒客们的女伴往往被弱智儿吸引,她们把玩着叶柄上几乎透明的青虫,“小朋友,这是什么?豆虫还是蚕?”儿子呜呜几声,他补充道:“蚕,两块钱一条。”白天,慕海霞刚带着儿子去学做面包。市北区唐氏综合征的妈妈们组织起来,希望给孩子们留一门手艺。儿子回来后身上味道很香,但看上去哭过,被妈妈揍过。他还是分不清物体和生物的区别,分不清生与熟、冷与热。晚上,儿子从啤酒街挣了将近两百元纸钞和五十多块钱的钢镚,他把手掌反复插进钢镚里,感觉硬币清脆的质感。慕海霞很生气:“卖什么蚕?以后我们死了,他知道二加二等于四吗?”他回了一句:“我只当他明天就死了,今天也得高兴。”慕海霞把打蛋器砸过来。这天早晨,慕元章在噩梦里大口呼吸。他来到了童年的河边,河水澄澈透明,白鲢有一米多长,颀长又温顺,它们在水里来来往往,水底散落着鱼头,鱼头整齐得像被断头台上剁下三分之一的躯体,彼此惊愕且无言。他当然想钓鱼,可惜没有鱼饵。他发现腰身里长了一长条蚕,就从破损的皮肤里拽出蚕的中段。蚕的头紧扎在他的腰肌里,他狠命往外拽,不疼,但滑腻得恶心。拽出来之后发现不是蚕,而是裂头绦虫。昨天他在一个女人的眼皮里发现一条裂头蚴,不过没有梦里这条粗大和凶猛。他把虫子穿在鱼钩上,转身看到了儿子:像每次出行一样,儿子坐在那个从医学院外教手里买来的二手安全座椅里,四肢被搭扣紧紧地固定,脸上蒙着保鲜膜。他看不见儿子的五官,甚至也不愿追想。他凝视着儿子在扭动,保鲜膜起雾、皱褶、如肚皮般起伏,紧贴着一截鲜红的舌头,背后的瀑布水声如沸,儿子像手里那条裂头蚴一样,强劲地扭曲,慢慢静下来,静下来。他反复告诫自己:失误,失误,应该先用上麻醉剂,半瓶七氟烷就足够了。四、时间:她的下体带着腥味,带着反复摩擦过的腺体和自然膨大的浆细胞的腥气,如果放在母兽身上,这种气息像是邀约。但在慕海霞身上,这种气味像是自卫,避免闻到味道的人陷入过度的沉溺。放到十年前,这种肉体的味道无法阻拦慕元章,慕海霞身上其他被深深遮蔽的部分,带有一种温和的冷香,冷香和腥味的调和,是他对性的节奏的中和。现在这股香气仍然在,腥气也在,变化的是他—好比一个擅长吃辣的男人,突然间发现自己没有那么强的口味了,一个潜水的好手,发现自己的肺泡碎了。丢失的男子气概不在于动物性,或者是器质病变,在于一种忍耐度:就像狗熊在蜂群的攒刺中抓起一块蜜脾—有一天,熊觉得那块蜜不值得。他固定跟两个护士上床,过程很欢愉,但是事后他感觉极度恐惧,那种疲惫感不是生理的也不是心理的,而是由内而外的涣散。他聚拢不住任何的情感,偷情需要的幽默、温柔和谎言,这些他都没有,他觉得太仓促了,太对不起这两个资深的放荡护士了:他无法全神贯注的偷情,做爱这件事让他明白,他老了,老了这件事不是无能为力,而是无可奉告。同时他又太年轻,对世界的初体验还剩下那么多,没有直面这种老态的经验。性的松散,往往跟婚姻的松散共振。慕元章切身领教了松散二字,就像刘大眼的婚姻。结婚之前,刘大眼的会计师妻子就跟娘家哥哥承包了一个加油站,然后是第二个、第三个,直到入股了蛤城排名第二的民营连锁加油站。慕元章饶有兴味地观察这段婚姻:刘大眼的酒瘾越来越大,绝口不提太太的近况,他以前被一股医生的清高撑着,甚少跟社会人联络,现在他敞开接受病人家属邀请,带着一位相熟的音乐教师出席各种酒局。另一边,会计师不想离婚,或许是因为医生在蛤城丈母娘眼里有着独特的地位,或许是因为会计师没有生育能力,不想换一个对象结伴孤独。慕元章隔三岔五把车停在鹿鸣酒馆门口—服务员渐渐熟悉了这辆传说中的运尸车,他们帮着把酩酊大醉的刘大眼扶上车,放倒在那张百无禁忌的滑轮床上,用冰冷残破的黑皮面冷敷一下醉意。路上,滑轮床嗒嗒嗒地顶撞着椅背,慕元章放一张张信哲,在带着浓重啤酒味道的呼吸声里,走蛤城初春的夜路。他每次要把刘大眼送进门—去年秋天刘大眼在花坛睡了一夜,还把裤子脱了叠好,找了块石头压住秋风。还有一次他扶着刘大眼回别墅,门口停了辆大奔,一个陌生人一脸鄙夷地走过来,朝刘大眼喷了口烟:我等了你一夜,就想看看她到底嫁了个什么玩意儿。刘大眼的别墅装修升级;他送了慕元章两个倒换下来的樟木衣柜和刚铺了两年的红木地板。衣柜太宽也太厚,只好拆了柜门,一左一右侧放在床头;两个人背对背睡觉,各自对着黑黢黢的柜洞,仿佛夜晚站了起来,周身还渗着幽幽的樟脑香。慕海霞这边衣柜空荡荡,挂着几身清寒的春秋季长裙,顶格上放着首饰盒子,盒子是卡地亚的,里面盛着两个旧手机。慕元章这边放着一摞T恤一摞长裤,顶格上一排药瓶,中耳炎的氧氟沙星、眼干涩的氧氟沙星、鼻炎的内舒拿、止咳的枇杷露。人到中年的慕海霞不像是真人,像是游戏里的角色人物;每天吃饭、穿衣、上下班、失眠,台词差不多,偶尔对白有变化:慕元章眼睛红肿了一个周,眼皮上分泌半透明碎屑,玻璃屑的刺疼,医院的工作只好停了,他裹着蒸汽眼罩在藤椅上唉哼,慕海霞突然冒了一句:你是不是把中耳炎的氧氟沙星当成滴眼露给用了?还真让她说对了。可能是拆了柜门的原因,这衣柜的声学效果很强大,隔壁的笑闹床戏在柜洞里混响,偶尔还夹杂着啤酒瓶倒地的声音,虽不具体,大致还原了邻家妻子的风情。慕元章有时候联想起大学时听壁脚的书橱,觉得有些滑稽;二十年前自己盼着书橱能放大隔壁的床戏,可惜那个带虫眼的杂木书橱太清高;现在气血衰微了,没想到碰见一个气度端庄的爱八卦的衣柜。在手术台上,两个人的压力越来越大。刘大眼冰啤酒喝得太多,不到五十岁就开始手抖,鼻翼切口已经换成慕元章下刀了。偏偏这几年上海K院的技术进化神速,田林教授的半肋隆鼻、全肋隆鼻一代比一代难,蛤城的竞争对手也跟着技术换代。刘大眼飞到上海,跟着一群同行观摩半肋隆鼻。刘大眼拍了全程视频:如何从胸口肋骨里取一截软骨,如何做成塑型软骨,如何从鼻翼入刀、把肋骨跟膨体一一植入鼻梁—他挤不到第一排,只好对着直播屏幕屏摄;虽然画面有点抖动,慕元章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:K院派出来做示范手术的,是蓝白方格床单上的老熟人。“这不是孙英锋吗?跟着田林混出来了。”“什么孙英锋,他现在改名叫韦涛,田教授的论文联名作者都是他。老田这几年也手抖,精细手术都让孙英锋主刀。”这混蛋,果然是个脱身高手,连身份都扔了。他是要逃掉什么呢?又一年艺考季来了,整容的女孩一窝蜂涌过来,一些老板也跟过来凑热闹,市面上的流言说改了山根就能改财运。隆鼻病人每天发来一张自拍,慕元章要全程盯四个周,直到鼻梁消肿、鼻尖恢复正常。麻烦还是来了,一个女生在刘大眼这边做了半肋隆鼻,术后一周还好好的,某天早上鼻头突然歪了,鼻沟隐隐开裂。慕元章反复问了细节,觉得女孩没说实话:不,没有热吻,没有用瘦脸仪,没摔倒也没有碰到门框,总之鼻尖没有碰到任何硬物,只有一条:跟同学一起泡脚,找了个帅哥捏到半夜。刘大眼翻了一天的论文,结论是泡脚加速血液循环,回家受了凉,肋软骨本来血管供应不足,加上热胀冷缩,鼻头开裂了。没别的办法,只能再来一次手术,换一块软骨。女孩马上就要艺考,这张脸拿不出手,一整年的准备都耽误了。关键是女孩的父亲是派出所的头头,人很客气,送话过来:鼻子重做,损失全赔。点名,这次必须请上海K院的名医主刀,而且女孩父亲要全程观看手术过程。司机去接机的这个下午,慕元章反复端详孙英锋的身份证资料。派出所长惹不起,这次刘大眼认栽了,六万块钱请外援过来开个飞刀,连带负责往返机票、星级酒店。从订票信息看,孙英锋不仅改了名字,省籍和民族都变了—他现在是南宁人,壮族,韦涛博士。然而那张脸不会变,像北派梁朝伟,五官带着阳光和信心。在镜头没显示的地方,一根细长的血管划过,在额头侧三分之一的位置绽出青色,像是一道斜劈的闪电,深入到他鼻窦深处。慕元章从冷藏柜了取了两支麻药,想了想又多拿了一支七氟烷。上海K院的手术果然惊艳,孙英锋现在刀口已经不从鼻翼入手了,而是从鼻孔入刀,去掉鼻毛,一个微小的刀口进去,取出来那块假体软骨。奇怪的是,软骨并未开裂,刘大眼、慕元章还有麻醉师朗力面面相觑,女孩父亲不明所以。孙英锋继续下刀,毫不犹豫,“不是裂开,是歪了。假体位置放错了,应该紧贴着骨膜。你们的软骨做得不够精细,贴合不紧,当然会脱位。”隔着微微的呼吸声,慕元章观察孙英锋如何处理假体:他不仅精修了软骨的形状,还在软骨上切了六道切口,剔掉了多余的软骨后,假体像是小指尖长短、树叶厚薄的烤鱿鱼。“我们在示范时留了一手,”他很坦率,“必须给骨膜留几个口子,让肉芽长满,才能固定住软骨。”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假体内部,“刘大眼也很有想法,在软骨上刻防鱼尾纹防滑,我们以前也试过这个思路,效果不理想。现在这种鱿鱼式的软骨,长好了以后就算迎面挨一拳鼻子也不会歪。”女孩父亲轻轻鼓掌。庆功宴照例在鹿鸣酒店举行。八号单间照着公社时期的渔村来装修,质朴里带着亲切。刘大眼做东,在座的慕元章、孙英锋、朗力,都是医学院的同级同学。老板从蛤城啤酒厂弄了四箱内部啤酒,无标贴、未过滤,麦香厚重,酒劲极大,毫升的小酒瓶盈盈一握。孙英锋见状连连摆手,“戒了,戒了”。刘大眼很惊诧,“多情了吧你,推辞什么,这又不是给你准备的,特供啤酒,我一个人喝了都不够。”宾主大笑,孙英锋反倒来了兴趣,尝了一口,“不错不错,有点札幌啤酒的味道。”刘大眼敬酒,“这些年多亏了你和田教授,我们抄袭了K院不少手术,尤其耳廓缺失重建那个手术,光福利院在我们这里做了九台,孩子们一辈子都感激。我常跟慕元章说,什么时候K院想收购我们,一句话的事。”说着他一边招呼慕元章:“老慕,你陪一杯。你们多喝点。早知道你们俩关系好,考研的时候还合租过一段。”孙英锋说:“对,慕元章现在还喜欢李玟吗?我记得你墙上贴了张李玟的海报,白天摸晚上摸,胸部都摸得发白了。”朗力爆笑,慕元章也跟着讪笑,“去你妈的,这么编排我。”朗力问,“张主任还是韦主任—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了,你怎么现在改名了?”“还叫我孙英锋就好,我那时候想生三胎,在广西找关系,办了个壮族身份,顺便把名字改了。”孙英锋就着酒瓶子小口啜饮,“想换个身份真难,为了这件事,我的上海户口都丢了。”两个卖唱歌手抱着吉他进来,慕元章作势驱赶,刘大眼不同意,接过点歌本翻找自己喜爱的老歌。朗力趁机跟孙英锋打听上海K院割双眼皮的行情,他的女儿想趁去迪士尼玩顺道把眼皮做了。慕元章去了趟洗手间,撬开了那瓶麻药,回座位的时候装作捡筷子,把整瓶七氟烷倒置在桌布底下。“叮”,两个啤酒瓶子碰了一声。孙英锋的眼神很清晰,“我很怕你,慕元章,从读研的时候就开始躲你,这十多年来我都不敢来蛤城,就怕撞见你和海霞。没办法,这次导师让我过来,我躲不了了。我怕什么?我怕死在你手里。说起来很有意思,年跨年夜的时候那把扑克牌你还记得吗?你四个大王抓我四个小王。自从那把扑克之后,我一直觉得会死在你手里。”“放心吧,你只要不上牌桌,我怎么都抓不到你。”孙英锋说:“海霞跟我说过你儿子的事。你们不是倒霉,你们是懒惰。乱伦有什么错?所有的夫妻都乱伦,从技术上讲,每个人都是母猿的后裔,每个人都懒惰,男人也好,女人也好,都很像。蛤城这个地方的人,特别害怕悲剧,你们从来不思考生命更加沉重的东西,就是只看眼前,遇见什么吃什么,碰见什么干什么,你的牌好,你的命就好。你的胃口好,你就吃得好。你命好,可以天天偷懒,连鸡巴能提起的分量,你都不愿意加在脑袋里。这就是蛤城人。”《两两相忘》的歌声还在回响,两股冷流在后背上油然升起,肾上腺素动员时的寒战交汇在耳朵背后,慕元章起身倒茶,脚尖碰到了桌布下的瓶子,他贴着对方耳朵大声说:“我明白,我听懂了,孙英锋我跟你说,我这辈子只主动过一次,就是今天这一次。”热气升腾,麻药好像在孙英锋身上起了作用,他就势环住了慕元章的脖颈,“海霞是个很好的女孩,是我当年太幼稚。你知道吗?我早就知道,你们俩更合适。有一次我回咱们租的房子,从窗户看见你们俩吃饭,真像,像一对兄妹。那时候我就知道,你们更配。”高寿的面包车带着顿挫的异响,发动机像个老鼻炎患者在生理盐水清理鼻腔。滑轮床的一角有节奏地敲打着车壁,观后镜里,孙英锋轻轻地晃动,晃动,晃动,他虽然闭着眼睛,仍然像用全部的五官在看你。面包车里人好多,有慕海霞,有儿子,有楼上的老妓,有刘大眼和许满江,他们背靠着孙英锋的床铺,断断续续哼唱着《两两相忘》。慕元章沿着小白干路一直开,夜雾扑上来,雨刷左右滑动,像奋力划水的手臂。路旁的树飞驰而过,从梧桐变成了杨树,从桑树变成了瘦弱的苦叶树,变成了刺槐,车迹过了国学公园,路旁只剩下高高的棉槐,树叶旺盛到杂乱,糊住了一瓣瓣的天空。在每一个可以拐弯暂驻的路口,他都不断加油,加油。责任编辑:张 彤原载《青岛文学》年第9期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#个上一篇下一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