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什么要实验?
冯峰
许多年前,有一位朋友问我:你们做那些奇怪的前卫艺术是为什么?它究竟有什么价值?
有时候,是因为别人的质疑,才开始去尝试着去寻找答案,也是在回答别人的质疑的过程中自己才渐渐地明晰起来。这些话,我在不同的场合对着不同的人,说过很多遍。特别是在我的课堂上,当你要跟学生讨论一个问题时,首先要把自己的思考梳理清楚,并尽可能用直白的语言去表达。这篇文章脱稿于我的一次关于教学的访谈,我尽可能地保留了里面大量的口语化的文字,这样可以让讨论的话语更加浅显而明白。
关于探险
教育是训练对于生活的探险,研究则是智力的探险。
——怀特海
我们都知道有一种体育,攀登雪山,非常危险,花很多的钱,搞不好,一个人出事儿还会搭上整个救援队伍。在我看来,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奇怪的事吗?别跟我说“体育是增强人民体质的”这种话。今天的体育竞赛哪一项是对身体有好处的?举重运动员的腰椎是扭曲的,田径运动员筋腱常被拉伤,菲尔普斯的身体严重畸形,拳王阿里颤抖的手就是体育对他身体造成伤害的见证;但是,我们却为他用颤抖的手点燃火炬而鼓掌。为什么?是因为我们知道,体育就是对人的身体运动的极限的挑战,是人类对“超越”的永不知足的追求和实现后的喜悦。这就是体育的价值。
如果说,体育是对人类身体极限的挑战和探险,那么,艺术就应该是对人类想象力的挑战和探险。
这样的类比,其实不对。因为艺术并没有极限可言。
它并不是一个可以量化的程式,它挑战和探险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得“第一”。也可以说艺术没有第一。体育可以这样,比如说:跑步,你跑了十秒钟跑到了,我一个小时才跑到,这个就是体育的衡量,它只是一个单向的量化的衡量。但是艺术就不能够这样衡量,或是我们不说艺术,说生活就不能够这样衡量——归根到底,所有关于艺术的讨论仍然离不开关于生活的讨论——如果生活这样衡量的话,我们所有的男人都去追求一个女人了,就不会像现在这样,我们每个人都有心目中爱的人。艺术也是这样,艺术跟生活是连在一起的,它更多的倾向于对生活本身的一种思考,对生活的一种理解,对世界的一种认识。艺术是探讨生活的一种方式,探讨它没被发现的可能性;它是一种探讨社会、*治、爱情、食物,甚至艺术本身的一种方式。它不是一种竞技赛。所以我觉得,在我们的教育里面首先应该把这种竞技赛的观念放下,如果都是竞技赛这样的方式,我们发现最后“第一”只有一个人。如果这样,所有人都朝着这个方向去,最后只剩下一个人是厉害的,那十几亿人口就没有意义了。如果我们假想这十几亿人口都把他精彩的一面释放出来,那这个就不得了了。
达·芬奇《女人和貂》
我觉得是这样。我们看一帮学生,看一帮孩子,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,性格都不一样,这个时候,你觉得这个世界是很美好的,就是因为每个人都精彩。但是,如果我们把它设定成像我们体育赛跑一样,只有一个指标,一个起跑线,五十个人跑下去,总是有一个人跑第一,也总是有一个是跑最后的。但是我们发现,生活中跑到最后的那个人他也有他的精彩,他的精彩是在另外一方面,只不过他不在跑步的速度上。我们每个人如果能够通过课程或是做一些东西,哪怕一段时间的工作,让自己最精彩的那个部分或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一面释放出来,他就把他的精彩释放出来了。也就意味着他的价值,他和别人不同的地方,他的不可替代的地方、他的可能性,就释放出来了,释放出来以后别人会看到,会鼓掌,会喝彩,他自己也会看到。他自己看到后,他自己会知道自己的精彩在哪儿。
“当我们展示了自己的可能性,就展示了世界的可能性,展示了物的可能性,就展示了造化之奇,‘是谓为天地立心’。天地之心,便是万物得以尽其可能性而生长生发,那便是‘物尽其用’,‘人尽其才’。物之用有穷耶?人之才有涯乎?”
如果每一个人都能释放出自己的精彩,那十三亿中国人的精彩将会是一股巨大的能量。我想,那也许就是媒体常说的未来的“中国创造”吧。
关于实验
艺术家是这样一种人,他向人们固有的关于体验的观念挑战,或者向人们提供关于体验的其他信息,并对体验作出其他的解释。
——苏珊·桑塔格
艺术为什么要做“实验”?
回看人类的文明史,本身就是一部充满“实验”的历史。年,美国科学家富兰克林经过风筝实验得到了“电”,并积聚在一个现在叫莱特瓶的容器中。也就是很多书中说的,有一个人在一个雷雨天时,在风筝上放一把钥匙,然后拉风筝的线(普通的棉线)另一端连接在莱特瓶(一个拥有2个金属片,它们非常近但不接触的容器)中,得到了电荷。这就是著名的费城实验。
当时,富兰克林的一位朋友问他:你弄这个东西究竟有什么用?在今天,已经不会再有人问这样的问题了,今天的人离开了“电”几乎不知道该如何生存,所以才有了“野外生存”之类训练营,本来是人类原始的本领,今天却弄成了像是只有特种部队才有的超常功能。可见人类文明的进化同时也是一种退化。但在当时,富兰克林也不知道“电”会有什么样的应用。所以,他用了一个反问句回答:你说出生的婴儿有什么用?
的确,“实验”就是要探讨未知的、未发现的、还没出现过的其他的可能性,就是要开辟用想象力解决问题的生活和艺术道路。
实验不一定都会成功,也不是所有的实验都能像“电”那样成为普遍的应用。但失败也是有价值的。历史地看,如果没有那么多次的失败,飞机不会飞上天。从这个意义来讲,也就根本没有所谓的失败的实验,因为,每一次失败都是接近目的的一个台阶。我相信邱志杰在他的《什么是总体艺术》中的一句话:“只有当一个行为是可能出错的行为,它才可能是创造性的行为。蜘蛛凭着本能结网,蜘蛛结网从来不会出错。人类盖房子却可能出错。
泰勒·伍德静物(四分钟视频)
我愿意把艺术史看成是一棵大树。有一些时代和一些人,是开先河的,是转折性的,那么这个时代和这些人,就是主要的树干和枝杈,后来的人沿着这个枝杈生长,延续;那些极端个人化的、无法归类的特色艺术家,也有他的历史价值,他就像是主干之外的一些小枝杈、树叶或是果子,它除了丰富了整个艺术史,也证明了人类对这一问题和线索的探险到达了这里,至于,在未来是否有人会沿着这个线索继续走下去,并逐渐生长成又一枝粗大的主干,没有人能猜得到。
如果没有富兰克林的费城实验,就没有今天“电”的使用;没有布鲁诺在包豪斯对自行车把的实验,就不会有今天满大街的钢管家具;如果没有“实验”,我们今天可能还是住在土坯房子里,不,土坯房子也是“实验”出来的,从“土”到“坯”的开始也是想象力的“实验”。
当然,最初的“实验”常常是不完美的,就像米斯·凡·德罗最初对玻璃住宅的实验,开始并不舒服,冬天冷夏天热,但后来人的进一步实验慢慢地弥补了最初的缺陷,当最初的实验成为了普遍的应用和常识时,人们又会开始新的“实验”。
所以,每个历史时期的艺术,在当时,都具有“实验”的精神,在当时,也都可以被称为“实验”的艺术。
人类的好奇心,驱使着人们走向未知的领域,一个一个的“实验”链条沉淀成了人类的文明。
梵·德尔·阿斯特静物画
关于独特
独立之精神,自由之思想。
——陈寅恪
用马克思的话说,这个世界上只有变化是永恒的。但,对于万物来说,抗拒变化的方式是它的独特性,是对不可被替代的特性的追求。大自然中百花开放,各不相同,各有各的精彩。对“不可替代性”的追求,简单地说:就是追求不同。通常我们认为艺术也好,或者是创造性的事情也好,我们衡量艺术,衡量创造性的工作都有一个基本的标准,就是要与众不同,要特立独行;要的是独特性,而不是重复性。它一定是在强调一个不可替代性,你之所以能够成为你,是不可以被另外一个人替代的。比如我们大家去开会,如果你能被另外一个人代替,你就不需要去了,就像人大代表,人大代表代替了这一区的人——当然,他是否真的就能够代表这一区的人呢?那是另外一回事了,但是至少这一区的人就变成了一个人了。事实上我们在生活工作中是不能被别人代表的,比如说,我们必须自己去上班,我们不能够找一个人替我们去上班。我们要去结婚,我们不能找一个人代替我们去结婚。所以说:之所以每一个人在社会上生存,它的意义和价值是不可替代的,他之所以成为他,是因为他的独特性。这个东西,我觉得在一个人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。一个婴儿本身就有它与众不同的地方。每一个小孩子都有性格,非常的不一样,从生下来就不一样。但是我们在中小学的教育里面常常忽视了这个东西,或者说,掩盖了这个东西,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,假如说整个教育的结果是把每个人的独特性和不可替代性掩盖掉了,我们不说扼杀他,我们只是掩盖它,那么这个教育是失败的。
智利图勒村庄住宅
密斯·凡·德罗范士沃斯住宅
人生的目的是幸福如何成为可能,“使用并实现你的想象力”是幸福的。
“电”被人们应用给人带来了幸福,但如果因为使用了电,最后使蜡烛和油灯消失,或者,因为使用了钢管椅,最后使木椅消失,那不是幸福;是悲哀。那是短视,是狗熊掰苞米。
幸福常常体现为一种富足感。
如果只剩下一种东西,一种标准,一种口味,那是贫瘠。
贫瘠会导致野蛮,会让人绝望。
我不记得,是在哪一本小说里看到的一个故事:一个农村的孩子每天跟着爸爸下地种麦子,割麦子干农活。一天,干完农活后在饭桌上,孩子问父亲,我以后是不是也过像你一样的日子,就象你一样天天下地?父亲说,那还能干啥?农民吗,不就种地呗。第二天,孩子就用赶牛的鞭子上吊死了。这是对未来的绝望。
这种绝望,是对看不见可能的绝望,对没有选择的绝望,对重复单一的绝望,对不可能改变的绝望。
实验,恰恰是为了寻找改变的可能性。
假如,真的有所谓的“恒定”和“永久”的话,那就是,“改变是永恒的”。中国最古老的书籍《易经》的英文书名,被翻译回中文时,它的名字变成了《改变之书》。
作者单位:广州美术学院实验艺术系
编辑:林子莎校对:龙韵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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