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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5/5/21 0:54:00

“许久没有读到这样民国的文字了,”斜靠在董桥客厅的软皮沙发上,手捧一册红绸烫金的《旧日红》,随意一翻,目光落在了下列一行喟叹,“仿佛暮秋时节穿过一弦月亮门走进一处古老庭院,花树微茫,朱栏寂寞,水榭无语,怯怯然驻足凭吊之际,纱窗里悠悠传来哀婉的箫声,如泣诉,如梦幻,如隔世。”


  “此刻我所在的,不正是这样的一处古老庭院吗?”猛然省悟,随即抬起头来,再度浏览他的客厅。字画是邀老辈名流清谈,挂在壁上的,有梁启超,有胡适,有台静农,有启功;古董是摩挲前人的手泽体温,无论是印石、竹刻、砚台,还是玉器、铜器、纸扇;最堪赏鉴的,是那些散发出淡淡一缕幽香的中式线装书,以及封面封底贴有皮质画的欧陆古籍。


  董桥自嘲是一个“很堕落的、老派的遗少,纨绔子弟”。自嘲实为否定之否定,以守为攻,化被动为主动,其意若是:“你不可无视我。”按董桥之出处:他生于年,祖籍福建晋江,上世纪50年代侨居南洋,60年代负笈台湾,70年代作客英国,80年代而后摛文掞藻于香江,笔端既点染欧风美雨,又沾带旧时王谢堂前溶溶月色。


  董桥在香港,从事的是新潮传媒,白天免不了西服革履,眼观时政,笔涉风云。深夜回到私宅,洗把澡,就又洗回了长衫软鞋,洗回了玩物怀人、含英咀华的遗少视角。“文化遗民讲品位,”他说,“养的是心里一丝傲慢的轻愁:‘急管繁弦杂梵声,中人如梦又如醒;欲知此夜愁多少,试记街前长短更。’”


  掀开这册《旧日红》,扑面而来的尽是一些旧人、遗物、前尘、息影。“走了快六十年的路了,”董桥在一篇题名《寥寂》的文章中披露,“每星期写这样一篇念人忆事的小品,难免惊觉世道莽苍,俗情冷暖,萦怀挂心的许多尘缘,恒常是卑微厚朴的邻家凡人,没有高贵的功名,没有风云的事业,大半辈子浮沉在碌碌生涯之中,满心企慕的也许只是半窗的绿阴和纸上的风月。我们在人生的荒村僻乡里偶然相见,仿佛野寺古庙中避雨邂逅,关怀前路崎岖,闲话油盐家常,倏忽雨停鸡鸣,一声珍重,分手分道,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在苍老的古槐树下相逢话旧。可是,流年似水,沧桑如梦,静夜灯下追忆往事,他们跫然的足音永远近在咫尺,几乎轻轻喊一声,那人就会提着一壶龙井,推开半扇竹门,闲步进来细数别后的风尘。”


  董桥笔法,大体偏于小说,挂牌小品,归类散文。黄子平为《旧日红》作序,劈头就说:“你说香港文学的精华在散文,而散文的精华在董桥。虽说是出自董迷的夸张,却也不无道理。”董桥坚持传统的笔耕,拒绝使用舶来的电脑,字里行间偏又喜好夹杂英文(犹如在汉服唐装上系一条西式领带,无论从哪一方面辨析,都未臻归化之境),善音律,有文字洁癖,娴于布局更耽于炼句,譬如:“那些黑白老照片也动人,胡适先生微微一笑凝成中国近代文化史一幅风雨归舟的横披。”“我早岁熟读徐志摩的新诗,惊叹的也是他白话里蕴含的千锤笙磬和百炼玑翠,任人怎么颠扑都注定毁不了他一身褴褛、万程筚路开拓出来的温山软水。”“我刚读完刘教授新编的吴鲁芹选集《瞎三话四》,感觉仿佛雨窗下跟久别的故人剪烛话旧,也仿佛冬夜炉边重读一部心仪的经典。老吴的散文确然带着山居剪烛的线装幽趣,也带着炉边冥想的烫金智慧,襟上袖口显然沾过陆放翁的征尘苏曼殊的泪痕,呢帽风衣显然染过毕尔邦的酒香海明威的猎烟,他笔下从此饱蓄东方的浑古和西方的澄莹。”“浪漫是有钱人独秀的花言,不是失业汉空口的巧语。”“外国人取中国名字像唐宁街十号门前高高挂个红灯笼,我瞧不惯。”等等,这都是他修了几辈子才修出的舌底莲花。至于我,有动于衷的,尚不是他的玲珑剔透,妙语如珠,而是他此前对三地文风的揶揄。


  董桥自小迷恋书法,在父亲的督导下苦练过何绍基。客厅不见他的墨迹,倒是有启功题赠的一件条幅,逗引我的注意:“窥园圣学传繁露,纳履玄机获素书。”妙哉!上联引董仲舒潜心向学三年目不窥园之典,下联援张良为老汉桥下捡鞋始获兵书之故,含蓄而又贴切地托出了“董”与“桥”。似虚却实,不捧而捧,举重若轻,落落大方。试问堂堂大陆衮衮书家,自启老驾鹤西去,谁还保有这份功力?


  手头这册《旧日红》,是中华书局年10月初版,蒙责编焦雅君女士邮赠,邀我出席新书首发式。董文为我的旧雨,此书却是新朋,拆封后一阵猛翻,初览乍读,若游苏州园林——文字架构的苏州庭园,姑妄比拟,范式讲究的是“覆篑土为台,聚拳石为山,环斗水为池”,手法涵括了借景、对景、分景、隔景,点缀穿插着匾额、楹联、雕刻、碑石,小中见大,方寸万里,步移景换,柳暗花明。但它分明又不是姑苏旧识,至少不是纯粹的江南风,甚而也不是中国风,只为那一伙伙、一簇簇招摇而来、过市而去的洋文,勉强喻之,也只是拙政园、留园、网师园的英伦版。这还罢了。读下去,读到底,掩卷默想,总觉章章如此,篇篇如此,未免为小品的栏目所限,为民国的魅力所祟,久之遂成窠臼,兼且文脉的气息若虚若浮,着意地柔肠百转致人轻度抑郁——你总得来点血涌来点心跳呀,不然,读者心头那一缕英气、豪气、锐气、江湖气,以及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光与焰,又怎么燃得起来?情知这“终极”体验不讨董迷欢喜,所以并未如邀出席捧场。近日,纠缠纠结了我三年的一部《寻找大师》脱稿,偶值微恙,住院治疗,心境寥落,又把它找出来把玩。此时此刻,自是酒醒天涯,梦落潇湘,别有一番沧桑况味。董桥触摸的是人生最软处:繁华自古云烟,好梦向来易碎,世态不外炎凉,“万事尽如秋在水,几人能识静中香”。这是一种宿命的怅叹,一种对“兵劫过后绿杨堤畔古旧晚风”的哀挽,以及“终于学会看山看雨,识破世间宁静的激情和喧哗的假面”,从而修得的举眼觑云、低眉抚花。


  “你一定要读董桥,”罗孚说,历数的是他花样百出,而又句句不离饮食男女、哀乐年华的隽言俏语。“饮下午茶时无妨读点董桥。”我说,理由不赘,你若在饮下午茶时禅那么一下、悟那么一下,定然心领神会。今日午后恰值心血来潮,当即舍了茶,携书径投董府——他设在中华文苑的别业,冀请主人签名。董公外出未归,门却大敞着,厅里先我已坐了数拨儿客人,满耳“萧姨”、“云姑”、“文伯”、“周先生”,热络得很。我自独守一隅,一边等,一边翻阅,潜意识里,正穿越一弦又一弦的月亮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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